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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女友出賣之後

作者:

右二龍龍、右三作者、右四黑衣者張仲賢、左一毛毛,攝於1967年

1966年下半年,文革開始,全國學生大串連,紅五類出身的學生和膽大的都跑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見去了。我屬於麻五類子女,沒資格參加紅衛兵,膽子又不大,說不讓串連就待在學校不動吧,正好陪陪媽媽。我媽是同校老師正在接受批鬥。

大約在10月左右,我已記不起是什麼機緣又是誰把我拉進了「重慶交通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文革中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真是道獨特的風景線,從組織結構來看,它基本屬於自立山頭,但又隸屬於機構,早期重慶市區內較為活躍的有財貿宣傳隊(原財貿文工團班底為主)、長航宣傳隊(長航局)、二輕宣傳隊(二輕系統)、文藝公社宣傳隊(文衛系統)……其實都是些不甘寂寞的文藝青年(大多是出身不好的)參與運動的另一種方式。只要唱的,說的、跳的都是歌頌毛主席的,加個「毛澤東思想」就能生存下去。

交通宣傳隊是以交通局下屬原東風造船廠的廠樂隊為主,吸收了幾個其它什麼運輸社、修理廠的工人,又接收了幾個沒參加紅衛兵的中學生,(我和龍龍)總共不到二十人,隊長、指揮都是東風造船的工人。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交通局或是造船廠提供了經費的吧,十幾個人集中住、(大田灣體育場館裏)吃、排練,甚至坐汽車外出演出都是要錢的呀。那時太小了,什麼都不懂,也不會思考,太好玩了,跟着跑就行了。

交通宣傳隊的樂隊,在當時重慶的各大宣傳隊中是最強的,長航除外,小號、薩克斯、圓號、長號、手風琴齊着呢!開場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一響起,氣氛一下子就上去了,一人揮舞着隊旗,四男四女護着旗奮力跳着,不用唱,歌詞連觀眾都背得,都懂。幕一落,報幕員上來了。

接着:合唱、獨唱、對唱、舞蹈、器樂獨奏、合奏、詩朗誦、樣板戲節選,一台節目還搞得內容多樣,有聲有色,最受歡迎的要數三句半了,敲鑼打鼓的熱鬧又搞笑。交通局下屬各個單位,還搶着預定呢,演出排得滿滿的。

其實這個宣傳隊除了樂隊的樂手技術過硬一點,其餘的都是湊合。我就是門門懂,樣樣瘟,就學校當過文娛委員那點底子。唱,只敢合唱;舞、只能群舞,幸好隊長發現我普通話還可以(我當過校廣播站廣播員訓練過),就讓我和他搭檔報幕,總算沒白吃乾飯,就舔着臉留下了。

前前後後,斷斷續續大約半年的時間,我們排練、演出、遊行(邊唱邊跳)日子過得風風火火,熱熱鬧鬧,每天都處於興奮中。從六五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被排擠以來,我的心情就沒有這麼輕鬆過,什麼狗崽子、什麼麻五類、什麼串不串連、什麼紅不紅衛兵通通離我遠去,而且,我還交上了兩個閨蜜:龍龍和毛毛。

龍龍比我大一點,是新橋中學的學生,好像家裏是資本家,反正也是脫離了本校的運動,逍遙到這裏來了,我們自然一見如故。毛毛是交通局下什麼修理廠的工人,出身很好,應該是摻沙子進來的,隊員們大多出身不好,總得有點根正苗紅的「領導階級」充門面噻。但是毛毛非常善良,我敢肯定,她絕對沒有向領導打過宣傳隊任何小報告,她技術差點,但好學,很快我們就成了好朋友。

故事的主角該出場了。

他叫張仲賢,男,年齡不詳,二十多吧,比我們大些,是隊裏的獨唱演員,長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材,外號「大漢兒」。平日裏話不多,與隊裏姑娘們沒什麼交集,所以一直沒太注意他,我只知道他是運輸社的工人。

要聽明白這個故事,就必須先弄清楚重慶市運輸社是怎麼回事才行了。

當年重慶市區的貨物運輸,主要靠夾架車人工搬運,運輸社實際就是夾架車社。夾架車就是板板車,拉夾架車的師傅也稱「板兒爺」,但這個「板兒爺」比北京的「板兒爺」們就苦多了。北京的板車是三輪車用腳蹬,重慶的板車是兩輪,用肩拉,而且重慶是山城,全是坡路,滿滿一車貨,必須三個人一組,一個中槓(一般是老師傅)兩個飛蛾(重慶話說飛娃兒)上坡時中槓一人在前面奮力往前繃,兩個飛蛾在後面使勁推,必須一鼓作氣衝上一個坡;平路時三個人一起拉;下坡就精彩了:中槓一人在前面,飛蛾卻坐在車尾壓陣,只見中槓腳尖一點,車頭蹺上天,車向坡下滑去,人在空中飛舞,要落地時再來個蜻蜓點水,如是反覆飛躍,直到平地趕緊剎車。像電影裏的慢動作,往往引得路人駐足觀看。

我小時在米亭子幼兒園上學,放學時就常去較場口看從七星崗川洞飛下來的夾架車,驚險刺激,弄不好是有危險的,絕對是高超的技藝,而且絕對是重慶獨有,可惜現在絕跡了。說了這麼多,就是想讓你知道,運輸社的工作,有多苦多累多危險,運輸社的工人真的是社會底層再底層的人了。

故事繼讀。

一個周六的晩上,我們在市曲藝劇場演出(夫子池),我邀請我媽媽來看了。周一開完朝會等待排練,大家圍坐成一圈。樂隊指揮問我:「黃老師看了演出啷個說?」(他是我媽媽學生)「說你們樂隊不錯喲!」我答。「說我沒得?」張仲賢突然發問(我媽當時在重慶音樂界還是有點名氣的指導老師)。「說了!」我口無遮攔。「說你唱歌不是唱,是吼、吼歌,唱京戲不是戲,是京歌……」話還沒說完,我感覺到毛毛在撞我,扭頭看毛毛去了,沒看見「大漢兒」的臉色。

排練一完,毛毛拉着我到體育館外的球場上,對着我吼:「大漢兒夠慘的了,你就不要傷害他了嘛!」啊?什麼情況?

毛毛給我講了他的故事。

他曾是少年杯全國乒乓球冠軍,重慶三十七中的學生(重慶市業餘體校乒乓球分校)畢業後進了省體工隊,是四川隊專業運動員(當年乒乓球省隊長駐重慶)。有寫日記的習慣,不知道寫了些什麼,被他的女朋友把日記本交給了組織。於是就被打成反革命,發配到運輸社來勞動改造了,社裏安排他拉飛蛾,好苦啊!!剛來時他完全垮了,大病了一場,人都脫形了。運輸社社長着急了,好說歹說讓他來宣傳隊,才慢慢開朗起來。「你好討厭,恁個打擊他。」毛毛快要哭了。

我後悔死了。

第二天下午,我們在「五一劇場」走台,我抽空溜到大陽溝口的「星星」餐廳側門,花五毛錢買了兩份「奶油雪球」(冰淇凌被造反後的名字),用搪瓷茶杯蓋好回來拉上龍龍和毛毛,送到張仲賢手上,給他鞠了一躬,說了一句:「對不起,我亂說的。」說完一溜煙兒就跑了。才不管他原諒不原諒呢。

因為毛毛囑咐不能讓他看出我們已知道他的事了,所以我一直壓制着好奇心,裝着若無其事,什麼也沒敢問。

一天,毛毛說大漢要請我們吃飯,我猜想可能是要還「冰淇凌」的禮吧。

於是在毛毛的帶領下,我們來到大同路附近一個小巷子裏。這裏估計是運輸社的修理車間,地上堆滿了材料,還有老虎鉗,大扳手、各種工具,一張大工作枱佔了房子大半面積。一個小角樓上放着一張床,一個鋼管做的衣架,好簡陋。不過從下往上看還是滿整潔的。

我們到的時候就看見工作枱上放着一個電爐,爐上一個大銻盆紅通通一鍋肉咕嚕咕嚕熬得正香,後來又加了些白羅卜,這是用豆瓣燒的羅卜燒肉,中午又去食堂打了一盆飯,就着這盆獨門菜,我們吃得好香。大漢廚藝還真不錯,那個味道我一直沒忘,今年過年,我依樣畫葫蘆燒了一鍋羅卜牛腩,大受歡迎。

既然他都這麼坦誠地在這裏招待我們了,那麼我們也不用再裝了吧。我終於沒忍住,問他:「你日記里到底寫了些啥子嘛?」「就是對現在的局勢不理解,提出了一些疑問和自己的想法,具體就不重複了,對你們不好。」

我繼續八卦:「那你現在恨不恨她呢?」「不恨,她是個好人,她只是思想單純被我寫的東西嚇到了,交給組織是想幫助我。」

「那你原諒她了?」「不存在,看到現在的結果,她也很後悔,但是她前途光明,我不能拖累她,必須和她分手。」

而且他還將她保護得好好,連毛毛他們都不知道那個出賣他的前女友姓甚名誰,在哪裏上班。

真是一個善良又有擔當的男子漢!

沒過多久,我另一個朋友朱兒姐動員我去「文藝公社宣傳隊」,因為那邊朋友更多,我就離開了「交通宣傳隊」。

1967年7月底,我和好朋友伊丹、封子串聯到成都,住在後子門省體育場接待站,中午在省體委食堂吃飯時碰到了李先覺(省乒乓隊教練)、唐高林(省乒乓隊主力)。下午,張仲賢拉着馬金豹(當時是運動員後來是國家隊乒乓球女隊教練,世界冠軍童玲的師傅)來我的住地看我,我驚喜地問:「你怎麼在這裏?」「來辦點事。」他淡淡地說。東拉西扯聊了一下午,臨走馬金豹悄悄告訴我,他到省體委來跑申訴平反的事。

後來,我因故離開了重慶,幾乎和重慶所有的朋友都失去了聯繫。交通宣傳隊所有人的信息也全斷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回想當年,毛毛那點小心思是顯而易見的,但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容易走到一起的。

至於「大漢兒」張仲賢先生,我知道他肯定是會平反的,但是,那被荒唐年代發生的荒唐事件所摧殘的黃金歲月,又豈是一紙平反通知所能補償的呢!

2020年3月於楊柳湖畔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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