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今年40歲。
她不是那種喜歡冒險的人，從幼兒園到研究生，學校距離她家只有幾公里的距離。這些點連起來，成了她前半生的「舒適圈」。
周寧的夫家是做生意的，得益於時代浪潮，他們實現了階層躍升：從普通工薪階層，躍到了身家千萬。
用她自己的話說，順風順水，沒經受過什麼挫折。
過去四年裏，她陸續將共計1150萬，投進了一家財富管理公司的理財產品。其中100萬，是她患癌的婆婆用來治病的錢。
周寧說，自己像是着魔了，手裏有點閒錢就要投進去。
我只想看着那個數字越滾越大。
賬戶上持續增長的數字帶給她安全感，好像她不需要做什麼，金錢就能源源不斷入賬。她也承認，比起金錢本身，那個數字所指向的「中產夢」更讓她踏實。
但今年夏天，她買的理財產品爆雷，1150萬的積蓄、安穩舒適的生活、她的「中產夢」都隨之消失了。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數字只是數字，它就是一個空虛的東西。而人掙不到認知以外的錢。
以下是她的自述：
理財產品剛爆雷時，我連續幾個晚上睡不着。
我拿着手機刷啊刷，眼睛困得不行了，還是挺着。4歲的兒子在我身邊安穩地呼吸。他不知道，媽媽投資理財產品可能無法兌付了，一共1150萬。
之前，我給兒子選了一家國際幼兒園，一個月7000塊。我考察了七八家，沒有比這家更貴的了。我計劃未來送他出國讀書。爆雷後，由於沒有流動資金，我先生的生意啟動不了，沒事做，就在家帶孩子。
每個月光是車貸、房貸就要3萬塊。全家指望着我那點工資，算上年終獎不到1萬塊，遠遠不夠。我負擔不起孩子學費了，不得不換成公立幼兒園，一個月2000塊。
我40歲了，從來沒體驗過拿着簡歷到處應聘這種事。
我生活在一座二線城市，父母工作穩定。從幼兒園到研究生，學校都在我家附近，生活半徑只有那幾公里。周圍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就沒遇見過「壞人」。
畢業後，我憑職工子女的身份，順利進入國企工作。車子、房子，父母一早都安排好了。我身邊有辭掉國企工作去經商的人，我理解不了。我的生活這麼舒適，沒必要再去折騰。
我沒經歷過社會的錘鍊，對人沒什麼防備心。父母又尊重我，什麼事都我說了算。
剛參加工作時，我們要在工地實習。老師傅指點說，新來的要有眼力見，端茶倒水、勤下工地。我偏不，我躲在辦公室看雜誌，怕曬黑啊。端茶倒水？我自己喝飽了就行。那些和我同一批進單位的同事現在都成我的領導了。
我以前對金錢沒什麼欲望，買衣服都是商場最常見的牌子，奢侈品對我來說非常遙遠，那都是時裝雜誌上才能看到的。
認識我先生之後，發生了一些轉變。我公婆做生意，家底殷實，我先生也有生意項目。在一起後，他送我幾萬的高檔包，帶我出國旅遊，日本、韓國、德國、法國、英國都去過。
人見過世面了，消費水平高了，欲望也生長了，需要更好的經濟條件支撐這一切。家裏有了閒錢，我就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投資渠道。
2019年，一個剛從銀行離職的朋友找到我，說她現在供職於一家財富管理公司，向我詳細介紹了這家公司的理財產品。其中一款產品的年化利率是10%，比我在銀行買的4%高太多了。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差額補足合同」這個詞。意思是，購買的產品如果出現損失，差額補足方會承擔足額償還的義務。或許是想打消我的疑慮，她說這家財富管理公司沒發生過一起未兌付的情況，而且公司背靠大集團，後者經營了二十幾年，實力雄厚。
我上網搜索了相關信息，確實如她所說。這家公司在一座高檔的寫字樓里，簽約時需要確認投資人的身份，確保資金來源合法，看起來非常正規。我先生知道這件事，但他從來不干涉我。
我第一筆買了100萬定融性質的理財產品，這基本是我們當時手裏全部的現金。一年後，這筆錢如期兌付，100萬變成了110萬。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2018年有過P2P爆雷這回事，網友總結這叫「你惦記別人的利息，別人想要你的本金」。但我從來不關心這些。
事不關己的時候，別人的悲劇永遠只是新聞標題里的幾個字。
第一筆兌付很順利，我放心了。
我先生的生意又賺了一些錢，我繼續追加。期間，我賣了一套房子，買了300萬的信託產品。
賺錢後我像是着了魔，手裏有點閒錢就整到一起投進去。我就想看着那個數字越滾越大。
「瘋魔」到哪種程度？我先生生意上要用的錢，我都掐點兒計算他用錢的時間，先買3個月的短期產品，到期後取出來再給他。只要不耽誤生意，哪怕吃個短期利息，我也不能浪費一分一厘。
甚至，我的消費習慣也跟着改變了。什麼品牌包、衣服，毫無興趣。當時只有一個想法，錢可以生錢。除了必要的生活開支，我幾乎把家裏所有的錢都投進理財了。哪怕交個水電費，我都先去APP上領幾毛錢的紅包。
後來我又賣了一套400萬的房子。最早掛的是498萬，無人問津，一路降價，400萬出頭成交的。我還挺高興的，轉頭就把這筆錢也投進去了。現在回想，要是當初沒賣出去該多好。
我總共投進去了1150萬。
四年間，我在這家公司買的理財產品沒有發生過虧損，連大的波動都沒有，偶爾到期兌付延遲了兩三天。一切看起來太完美了，絲毫沒有裂縫。
賬戶上持續增長的數字好像蠱惑了我的心，讓我很有安全感。它持續不斷送來收益，我都把它當成「工資」了——到點兒了，給我打一筆錢，躺贏的感覺。
更誘惑我的是，它意味着我的流動資產達到了千萬。
我是普通工薪家庭長大的，手裏從來沒有掌握過這麼多的財富。它帶來一種暗示，我已經實現了階層躍升。
這讓我對未來有了更多設想，我不用每天勤勤懇懇地上班了，我可以做全職媽媽，把時間花在孩子的教育上，我還能學習英語、舞蹈。我甚至和同事透露這個工作我幹不了太長時間了。
當你的手裏有一千萬，定期吐給你一大筆利息時，你還想每天按時按點地上班，看領導臉色，就為了賺那幾千塊錢嗎？
但我現在才明白，數字只是數字，它就是一個空虛的東西。
爆雷前，我已經想「收手」了。這家公司的產品年化利率從10%一路降到了6%。雖然是同時期銀行存款的兩倍，但和我先生的生意相比，這些利息算不上什麼。我計劃收回本金就把錢投在他的生意里。無奈，晚了一步。
6月的一天，我叔叔打電話提醒我，他買的另一家公司的理財產品沒有按期兌付。
「出問題了」，他說。
我天真地安慰他，或許過幾天就到賬了。
7月16號，我投的一筆400萬短期理財產品也沒有兌付。我不停地上網查信息，諮詢理財顧問，依舊沒覺察到危險。直到第T+7天到了，還是沒有兌付，我才徹底地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此時網絡上流傳着一些負面信息，我甚至聽說這家公司的信託產品也「出事」了。各路消息虛虛實實。有網友很悲觀，說要做好接受最糟糕結果的準備。不，我接受不了。房子塌了，廢磚廢瓦總得剩吧？
我算了下，從2019年開始理財到爆雷前，總共收益加起來也就七八十萬。為了這點錢，我損失了一千萬。
我陷入了嚴重的失眠，每天只睡一兩個小時。正睡着就醒了，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刷手機，看看錯過了什麼消息。大部分信息都沒用，但我還是忍不住。
睡眠不足，頭疼，我沒想過吃助眠藥或者去看醫生，我已經沒有力氣管這些了。我也不想告訴家人我的感受，我哪兒還有臉面訴苦呢？
最開始，我沒敢和家人提這碼事，想觀望下事情的進展。我甚至找我爸借了10萬塊錢生活費，拖幾天再說。唉，瞞得了今天瞞不了明天，家裏的流動資金全買了理財，我先生早晚也是需要用錢的。有天晚上等兒子睡着，我向他攤牌了。
以前，我把孩子哄睡後，就和他一起看看電影，點個燒烤、喝點酒。
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兩個各自拿着手機，聊的話題也都是怎麼安排接下來的生活。前一段我們還商量，等過了旺季，帶孩子去日本或者新加坡住上一段時間。現在誰都不提了。
我先生的生意不得不停工了。他是做農業方面的項目，手頭沒有錢，沒法僱工人、租機器，今年秋收我們家「顆粒無收」。他這一個多月瘦了10斤。
7月應該到期兌付的那筆錢里，有100萬是患癌的婆婆借給我的，她不知道我是用來買理財的。
她原本要去上海看病，我答應7月20號還給她。我意識到錢可能等不到了，只好打電話說了實話，但不敢說得那麼嚴重。婆婆嘴上沒埋怨，但不知道她心裏能不能接受。為了湊齊治療費，她把家裏僅存的一套閒置房產掛出去了。
我最愧疚的是孩子。等9月開學，他只能去上普通幼兒園，一個班30個小朋友。之前選的那家國際幼兒園一個班12個學生，有外教。當時好不容易托園長才報名的。我不能跟園長說實話，找了個藉口，說想讓孩子再休息一段。
不只是學費差了5000塊。那家國際幼兒園離我家遠，開車要半小時。當時計劃做全職媽媽，遠近無所謂。現在我哪兒敢丟了工作啊？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接送他。
之前家裏還雇着育兒嫂，每個月6000塊。後來換成不住家的阿姨，每個月4000塊。這件事發生後，我辭了阿姨，換成家政小時工，每周來三次，1.5小時才40塊錢。
幸好我之前給孩子報了幾個興趣班，游泳班、早教班、樂高班、繪本班，都充了一些課時，總共花了快5萬塊錢。游泳課是最貴的，一節課100多，我充了2萬塊。這些課夠他上一段時間了，之後有沒有錢對付，到時候再看吧。
我看到有的家庭破產了，孩子正在國際學校上學，交不起學費，只能退學回老家，那孩子得多痛苦啊。
事情發生後，我先生沒有責備我一句，但我在家抬不起頭了。
以前，家裏什麼事都是我拿主意。他覺得夏天不熱，不用裝空調。我認為得裝，不跟他打招呼，約着工人就來裝了。他的東西佔地方，我都會說一嘴。
現在不了。洗完衣服也不會指揮他去晾一下，我自己默默起身就做了。
過去我婆婆做飯，我會幫忙打下手，跟她天南海北地嘮。現在她在廚房忙活，我不好意思進去，就在客廳干點活兒。他們可能也能感覺到我在迴避。
我聽說一位理財顧問的老公已經提離婚了。
我先生在我最低谷的時候，還來安慰我，患難見真情吧。但我不想做任何決策了，我對自己的判斷力失去了信心，我害怕再給家庭造成什麼傷害。
我叔叔和我的遭遇一樣。他更慘，買了3200萬定融產品，全部爆雷。
我叔叔是生意人，是在商場上歷練出來的人，也放鬆了警惕。他輕信於理財顧問的描述——這家公司如何正規，行業頭部如何靠譜。而且，7%的年化利率在現在的大環境裏，相當可觀。
他的家底能為這件事兜底，但虧了3200萬，誰不難受啊？這些錢也是他一步步打拼出來的。除了我，他沒跟任何人說這件事。他有一定的威望，有「人設」，要是和別人說他買理財爆雷了，大家會怎麼議論他？
我不在乎面子，我不是靠別人的評價活着的。但出事之後，我也沒向任何人傾訴。我說了，你能幫我解決問題嗎？
我也沒掉過一滴眼淚。人悲傷到一定程度，不會哭天搶地了。我只有氣憤，氣憤這家公司看起來很靠譜，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兒，這麼大的金融企業，信用在哪裏？也氣自己沒有做出正確的判斷。
我就想看看他們能把這件事做到啥地步，最後能還我多少錢，咋就把我的錢弄沒的？國家金融監管機構能不能查出來結果，相關責任人會不會受到懲罰？我就等着最後的結果。
我昨天在閒魚上賣了一個星巴克的咖啡杯，全新的，原價198的，60塊成交，反正能掙點是點。
我先生以前喜歡買手辦，漫威、海賊王、DC，整個展示櫃全擺滿了。後來買的放不下，堆在那，也不拆開。這件事發生後，再沒見過他買這些東西。
之前他送我的包，我在爆雷前就掛閒魚了。我們2015年前後在歐洲買的那些款早就過時了，什麼Prada、LV、香奈兒，都是兩三萬塊買的，現在三四千也賣不出去。
現在想想，我不是真心實意地喜歡那些東西。它們多了之後，你知道它們就是那麼回事。
至於節省消費，真的省不了多少。
我網購的全是孩子吃的、穿的、用的。過兩天天涼了，你不得給孩子買秋裝、買鞋嗎？況且，我買理財之後已經不亂花錢了，錢不都投進去了麼……
我嘗試找兼職，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彌補。
我跟一位有同樣爆雷經歷的單親媽媽聊了聊。她今年6月剛辭職，打算拿着理財產品里的1000萬帶着孩子移民加拿大，買兩套房子，一套住一套租。她的語言考試已經通過了，正準備辦移民手續呢，就爆雷了。她現在想嘗試一下電商帶貨，賣點土特產之類的，建議我一起做。
可我現在一點心情都沒有。我好幾天沒洗臉了，早上起來一直躺着，躺到快遲到了，隨便換身衣服去上班。先生也叮囑我，還是先干好本職工作，其他都是杯水車薪。
我有天看了一篇寫「中年失業」的文章，慶幸我還有一份工作。最起碼，我有穩定的工資，也有一個安放自己的位置。以前我有點事兒就請假，現在不會了。關鍵是請假扣錢，一天扣100多塊錢。
都說中產階級是最怕階級滑落的。我以前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但凡考慮過這一點，我都不會放鬆警惕。
中產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一種安全感，我可以選擇不上班，不關注商品的價格，去任何我想去的城市旅遊。
說到底，它帶來了選擇權，你有底氣選擇不一樣的生活。
就像我孩子對柳樹、榆樹的毛絮過敏，可我們家這邊都是這種樹。你說再有錢，也不可能把全城的樹都改造了吧？但你起碼能把孩子送到適合他體質的環境裏成長。現在我沒有這個資格了。
這件事也會影響我以後對孩子的教育。我會讓他對可能發生的風險，多一些警惕。
人家說，人掙不到認知以外的錢。我現在終於有了真切的體會。
我以前沒吃過虧，還有點小聰明，覺得自己做啥事都做得挺漂亮的。這件事讓我開始質疑自己。前幾天，有陌生人加我好友，問了我一些事情。我回復了之後，突然懷疑，是不是騙子？
最近，大量信息都在提示我，風險不是今天突然「爆」的，「雷」在過去就埋下了。但我沒有收到提醒，我自己也沒當回事。真正的問題都被掩蓋了。
我只跟一個朋友傾訴了。他六七年前因為遭遇詐騙也是損失了幾千萬，我很想知道他是怎麼走過來的。他跟我說，既然已經發生了，你只能面對它，解決它。
面對，我必須得面對。我現在全部的精力都用來復盤、反思，整理這一地雞毛的生活。可我依然寄希望於這件事能得到良好的解決。不然，最後只有時間能撫平我。等若干年過去了，就過去了。
以前擁有財富的時候不懂得珍惜，覺得很容易就擁有了。一個不小心失去了，再費一千個小心也掙不回來。不只是財富，人生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吧。
孩子和家人是我現在最大的支撐。我孩子喜歡小汽車，家裏有幾百輛汽車玩具，大的小的，各式各樣，我還給他買過那種能在街上開的「小賓利」。
看着他還和過去一樣簡單快樂，調皮的時候滿屋子跑着叫「媽媽、媽媽」，就覺得即便經歷了下墜，也有這份情感在托着自己，心裏有個底了。
作者：王之言。應受訪對象要求，周寧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