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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70年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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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底,我在內蒙插隊的村里收到在河南息縣五七幹校媽媽的來信,信上說:2月6日就是春節了,你是想留在村里跟貧下中農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還是想到媽媽身邊來?考慮好後馬上回信。要是願意到我這兒來過節,我即刻給你寄路費,望你儘早成行。並說她也給在吉林白城插隊的妹妹發了同樣內容的信。

我已經一年多沒見到家人,早就歸心似箭了。過了幾天,得知隊裏第二天有馬車去旗里拉煤,我等不及媽媽寄來路費,就和我同屋的小祁、小金第二天一大早爬上隊裏的馬車,趕了三十多里路到了察素齊火車站,下午4點來鍾就登上了回北京的火車。

因為沒買票,上車後我們不敢去車廂找座位,就一頭鑽進了廁所,任誰敲門也不開。很快天就黑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火車又停在一個站上,卻好長時間沒再次啟動。我們正疑惑着,只聽見又是一陣砰砰的敲門聲,緊接着,廁所的門突然被從外面用鑰匙擰開了。一個穿着鐵路警服的彪形大漢站在門口,厲聲說,「出來!查票啦!」我們只好低着頭,依次灰溜溜地蹭了出來。那大漢看出我們顯然沒票,就說,「去那邊車廂補票!」「我們沒錢。」「沒錢就下車!」下車?這是哪兒呀?人生地不熟,深更半夜,黑燈瞎火,天寒地凍,下了車我們怎麼辦呀!小金禁不住哭了起來。那大漢一揮手,說,「都下車跟我走!」我們才發現還有七、八個被逮到逃票的知青模樣的男男女女已來到車廂門口。下了車後,我們看見這裏是大同火車站,車站的大鐘時針正指着一點整。

他把我們十來個人帶進一個不大的辦公室,態度突然和善起來:「你們沒有票是不能乘車的,就是過了我們大同鐵路局,北京鐵路局也不會放過你們。你們考慮考慮,是每人補一張從大同到北京的半價慢車票,每張三塊錢去北京,還是被遣送回內蒙呀?」我們仨喜出望外,趕緊湊了九塊錢,遞給他,另外那七、八個人里也有幾個立刻掏出了錢,其餘那幾個卻說他們連三塊錢也沒有。他領着迫不及待願意補票的我們去售票處買了票。我們對他千恩萬謝,他卻板着臉不理我們,又回剛才那個辦公室去了。

我們乘下一班慢車第二天上午回到了北京。

爸爸仍在牛棚,我進了滿是灰塵久無人住的家,一邊粗粗打掃着房間,一邊思想鬥爭:在去表哥家借錢買去河南的火車票之前,是不是先去找找看看爸爸?

突然有人敲門,原來是樓委(中關村地區的居委會)的高阿姨:「今天剛回來?準備住多久啊?林副主席的一號通令聽說了吧?現在北京人都往外地疏散,你這個外地人就更不能留啦。」見我沒有回應,又說「甭管你什麼時候走,現在就跟我到樓委報臨時戶口去!」她等着我鎖上了門,就轉身往樓下走。我藉口忘了件東西,又開門拿上我從村里攜帶出來的尚未打開的挎包,重新鎖好門,下了樓。見她正和兩個戴着紅袖標執勤的人說着什麼,我便頭也不回地向人民大學家屬宿舍區表哥家住的靜園跑去。

當晚我買好票後在北京火車站呆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乘上了去河南駐馬店的火車。

媽媽所在的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五七幹校在河南息縣東嶽人民公社所在地。我抵達那裏時,幹校里已先後到了十幾個來過年的知青。可能因為當時備戰形勢嚴峻,兵團知青不易請探親假吧,我們這些知青聚在一起時才發現,我們這十幾人都是在各地插隊,沒有來自兵團的。過了幾天,我妹妹也到了。我們所有來幹校的家屬當即成了臨時幹校學員,跟大人們同吃食堂,同住倉庫,被編入班排同勞動,同學習。

那時「全國學解放軍」,所有單位都施行部隊編制。我媽媽所在的經濟所在學部被編為七連,文學所是五連。據傳,文學所和經濟所正因為這兩個「五」、「七」編號,成了學部最先下到五七幹校所謂「打前站」的,不知確否。

我和妹妹被分配在測量組,跟考古所的一位叔叔(忘了他姓什麼)一起搞測量。那時考古所尚未下到幹校,這位曾參與過測量全國多處考古遺址的叔叔專門被提前派下來,測量東嶽的地形地貌。我和妹妹的任務是「跑杆」,即叔叔先在田野上凡有路,有山包,有樹,有建築物等的地方選點,再讓我們站在那裏豎直標杆,他則在某一特定的地點用儀器測出高度等數據,記錄並繪製出來。

有時我們去的測量點離我們的駐地太遠,中午就在老鄉家吃派飯。那裏的老鄉家家一貧如洗,黑乎乎的屋裏什麼都沒有,比我插隊的內蒙農村還窮。有一次我們在一個村幹部家,看到在不平整的黃泥牆上張貼的毛主席像下,有一個油漆斑駁的破爛的條桌,上面竟供着他家祖宗的排位。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祖宗排位」,十分好奇。那位村幹部見我們盯着那東西看,有點不好意思,解釋說:「我們平時是不拿出來擺放的,這不是快過年了麼?」我和媽媽、妹妹與幹校其中的十來位女學員女家屬住在一間騰空的糧食倉庫里,那裏老鼠成群結隊地在我們的地鋪上竄來竄去,旁若無人。我們每天夜裏用棉襖捂着頭睡覺,生怕半夜老鼠從頭上爬過。

每天早上,由被帶着各種反動帽子的「問題老頭」組成的積肥組組員準時來我們女宿舍門口收尿,起初,我當着他們的面往他們抬來的大桶里倒尿時特別不好意思,但看到他們神態自若的樣子,幾天後就習以為常了。

每當我們連、排集體學毛著,學兩報一刊社論,聽傳達中央文件,或開批判會,表忠心會等各種會議時,都在一個特大的棉花倉庫里。那裏用木板和葦席搭滿了大大小小的鋪位,住着一百多位男學員和少數家屬。

當地老鄉為幹校騰出了一些他們自己的簡陋住房,但數量有限,像俞平伯許寶釧這樣年老體弱的夫妻學員和少數老少三代連鍋端的家庭有幸被安排住在老鄉的房子裏。有一次我們看到俞平伯老兩口坐在他們家門口為豆腐坊選黃豆,他們選得極仔細認真,速度特慢。有人就開玩笑說:俞老每月工資二百多,大家算算他每選一顆黃豆值多少錢?

一天晚上聽完《各地人民廣播電台新聞聯播》後,全乾校男女老少排着隊在東嶽鎮上遊行(忘了為什麼)。那晚正下着雨夾雪,路上一片泥濘。當地老鄉說:息縣的土地是「雨天一包膿,晴天一片銅」,一點不錯。一遇雨那些路面就又黏又滑,寸步難行。不僅如此,在那寒冬臘月的淒風苦雨中,我們個個凍得瑟瑟發抖,幸虧東嶽鎮很小,遊行的路線不長。我妹妹還起了一身風疙瘩,奇癢難忍。遊行結束後,曾任副所長的馮秉珊阿姨說,「肯定是受寒了,喝口酒試試吧!」沒想到這辦法真靈,從未喝過白酒的妹妹,只喝了一小口二鍋頭,全身的風疙瘩就一下子全退了。

春節前,七連還搞過一個小小的慶新春文娛活動,記得陳令淑阿姨5歲的小女兒清唱了樣板戲《紅燈記》選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張純音阿姨的女兒咪咪獨奏了一曲小提琴;我們三排表演了女生小合唱,是我用口琴伴奏的。

大年三十那天吃過早飯,連里宣佈:除了監管對象,下午不幹活,在宿舍整休,晚上以班為單位聚餐;因春節後學部即再下來一大批人,需加緊基建,所以這個春節不放假,從明天起,照常勞動學習,改造思想。

當晚的菜餚還算豐盛,然而人人都各懷着心事,很少說話,一點兒沒有年夜飯的歡樂氣氛。

未及正月十五,我們這些來幹校過年的知青就陸陸續續離開息縣,回各自插隊的地方去了。

2013-2-12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共識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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