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早在一千五百年前,江淹在他的《恨賦》中就如此悲愴地詠嘆。
在人的豐富複雜的感情中,離情是最常產生而最具普遍意義的一種,因為人生天地之間,除了一次即成永訣的死別,就是無數次地和友人、情人與親人的生離。
死別是令人痛苦的,這種痛苦有如雷轟電擊,即時打擊的強度很大,但因為逝者已矣,生者已是完全絕望而再無希望,所以在雷電過後,隨着時間流逝,心境也許會逐漸趨於平伏,天空總會要出現一角蔚藍。
生離卻往往更為令人神傷,因為生離的雙方雖然失望,但卻仍懷重見或重圓的希望,有如綿綿苦雨颯颯淒風,不知何時才會雨過天晴?尤其是交通與通訊均十分落後的古代。
離別之中,親人之間的離別固然刻骨銘心,而情人之間相見難期的離別,尤其令當事人肝腸寸斷。
這樣,就難怪古典詩文中寫離情的作品為什麼那麼多產,而以「自君之出矣」為題目或為起句的詩歌,竟可以匯成一闋主題相同而繁音競奏的交響曲。這裏,我們還是先聽聽詞壇浪子柳永《雨霖鈴》的自彈自唱: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曲本是唐玄宗的創製,他在安史之亂中採取逃跑主義而避難巴蜀,在棧道雨中聞淒涼的鈴聲,觸景生情而憶念屈死的楊貴妃,精通音律的他采其聲而作《雨霖鈴》曲。
柳永在汴京悲嘆與心愛的歌姬離別,感嘆南下遠遊的天涯羈旅之情,他採用此曲已經夠引人聯想的了,而詞史上這種雙調慢詞《雨霖鈴》,他雖無專利之權,卻有首創之功。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古往今來的情人,有多少人演出過這黯然神傷的一幕啊,地點與時間不同,情節卻今古不變。
上闋在抒寫分別的情景之後,下闋寫的是別後的相思。「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兩千多年前的宋玉,早就慨乎言之也概乎言之地悲秋了,柳永卻從剎那見永恆,從特殊到遍,「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便成了傳誦千古的哲言與警語,如果條件允許,有情人的離別似乎都應該選在這一季節。
而「楊柳岸,曉風殘月」呢?它雖然也許是從溫庭筠《菩薩蠻》的「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和韋莊《荷葉杯》的「惆悵曉風殘月,相別」點化而來,但卻青勝於藍,以至於他人特別將其與蘇東坡「大江東去」作不同風格的比較。
至於結語,柳永在《慢卷綢》裏先是說「對好景良辰,皺着眉兒,成甚滋味」,後來又在《應天長》中表白:「把酒與君說,恁好景佳辰,怎忍虛設?」而在此詞中更是信誓旦旦:「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北宋前期的詞壇,還有一位主將張先。他前與晏殊、歐陽修以及柳永並駕齊驅,因其有八十六歲高齡和與年齡等高的成就,以後又曾和晚出的蘇軾、秦觀同台詠唱。他的詞婉約雅麗而又清新淡遠,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
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
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
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人生無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張先曾在《木蘭花》一詞中如此比喻。
他的這首《一叢花令》表現的雖是「閨思離愁」這一中國文學的傳統母題,但他卻有新穎的發現與表現,這就是結句的「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張先的詞作對「影」的描繪多達二十餘處,其中有三句他最為得意,那就是「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故他自稱「張三影」,除此之外,他還有「張三中」的嘉號,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晏殊是晏幾道的父親,我可以將一句俗語反其道而用之,即「有其子必有其父」,晏幾道的成就自有他的家學淵源。
作為北宋的宰相,晏殊剛毅正直而好提攜後進,如曾向朝廷推薦范仲淹、韓琦等人,但作為北宋早期詞壇的重鎮,晏殊的詞也多寫離愁別恨,如《玉樓春》的「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如《木蘭花》的「美人才子傳芳信,明月清風傷別恨。未知何處有知音,長為此情言不盡」,又如為王國維所激賞的《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
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
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此詞表現的,正是晏殊詞清婉高華的風格,主題是「離恨」,主人公性別不明,屬於「模糊美學」的範疇。
「昨夜」三句寫登高懷遠之情,逼出結句之雖有彩箋尺素,但水闊山長無由可達,將離恨表現得格外刻骨銘心。
凡是有過類似傷離怨別的生命體驗的人,心的弦索都會被這首詞敲響,但王國維卻心如止水,無動於衷,他說的是「昨夜」三句是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的第一個境界。
三句不離本行,這位大學問家真是別有會心,我們在欽敬之餘,也只有徒喚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