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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退令」下的超齡農民工,請給他們一條出路

「清退令」下的超齡農民工,請給他們一條出路

等待工作的老傅。潮新聞記者 朱高祥 攝

太陽漸漸落山了,老傅仍沒等到一個活,而這已經是他過去一周的常態。

杭州鳳起路立交橋下,是老傅的「根據地」,這裏聚集着許多前來尋找零工的人。裝着各式工具的破舊電瓶車停在路邊,掛着的紙牌上寫着「木工、油漆、打孔」等,表明了他們的身份與目的。

老傅跟這些人都已經相互熟識,沒事的時候,他們經常三五成群地圍在立交橋下聊天,高高的嗓門超過了疾馳而過的車流聲。他們時不時到處張望,眼睛緊盯着來往的行人,尋找可能的僱主。

這些人多是上了年紀,普遍在50歲甚至60歲以上,有的頭髮已經花白,用沾滿灰塵的帽子遮着,在與記者的交流中表達着對於找工作難的無奈。

2019年起,全國多地發佈建築業「清退令」,60周歲以上男性、50周歲以上女性以及18周歲以下人士禁止進入施工現場從事建築施工作業。

而今年2月13日,2023年的中央一號文件公佈,其中,在拓寬農民增收致富渠道、促進農民就業增收方面明確提出,要「維護好超齡農民工就業權益」。

被「趕」出工地後,這些超齡農民工經歷了什麼,他們該向何處去?

遭遇「清退令」

離開工地開始打零工

3月17日,杭州下起了小雨,氣溫驟降。經過鳳起路立交橋的行人,都明顯加快了腳步。

老傅坐在自己的電瓶車上,無聊地刷着手機。電瓶車上滿滿當當,電鑽、電線、安全帽、塑料……全是他幹活的工具。

今年64歲的他,來自江西鷹潭,外表看上去乾淨儒雅,刷手機時總會掏出一副老花鏡戴上,連衣的帽子讓人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家裏的孩子雖然都已成家立業,但他還是閒不住,想出來掙一點,免得向孩子伸手要錢。

「1978年的時候當過兵,退伍之後大部分時間都在老家。後來,孩子結婚買房,用錢的地方多了,我就出來打工,全國很多省市都去過,工地也幹了好多年。60歲的時候,工地不讓幹了,只能出來打打零工。」老傅邊刷手機邊跟記者交流。

事實上,就算打零工老傅也已經沒啥競爭力,萬一遇到看身份證的僱主,大概率會被拒絕。 「這段時間基本沒啥活,天天就在這閒着。」老傅稱。

像老傅這樣,上了年紀仍在打零工的人不在少數。潮新聞記者在杭州走訪時發現,不少路口都有一些等零工的人,多是干一些家庭裝修、水電維修的工作。

據了解,此前,上海、廣東深圳、江蘇泰州、江西南昌、湖北荊州、天津、廣東珠海橫琴新區等地陸續出台政策清退超齡農民工,要求進一步規範建築施工企業用工年齡管理。

比如天津市住建委就在政策中規定:施工單位與建築工人簽訂勞動合同時,應當嚴格執行國家關於法定退休年齡的規定,對男性超過60周歲、女性超過50周歲的不得簽訂勞動合同。不得安排或使用男性55周歲以上、女性45周歲以上的建築工人進入施工現場從事高空、特別繁重體力勞動等高危險性、高風險性工作。

但同時,一些地方的規定也留下了一些「彈性空間」。比如天津規定,因特殊情況確需安排或使用超齡建築工人的,施工單位應當對超齡人員健康證明(健康證明有效期為1年)進行核驗,並根據項目具體情況合理安排工作崗位。

河南周口的老張像老傅一樣也有着回不去的家鄉,在老鄉的幫助下留在天津的工地奔波。

老張早年當貨車司機跑長途,根據法律規定,60歲之後不能再駕駛大型貨車。收入斷了,但家裏的開支並沒有減少,兒子的房貸壓力需要他分擔,老張也只能扛起裝滿行李的蛇皮袋,走出家門。

建築工地里高空作業一天四五百元,扛沙包水泥的工作一天二百多元,但這些高危重體力的工作不會找上他。他經熟人介紹,在工地里做一些清掃與綠化工作,每天100元的收入雖然不高,但相比閒在老家,已經讓他非常滿意。

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夏柱智告訴潮新聞記者,限制「超齡農民工」從事建築施工作業,這一政策在全國多地已實行數年。但以安全為由的超齡農民工「清退令」,所帶來的爭議也是一直存在的。

「清退」老建築工的包工頭說

規定就在那裏,自己也沒有辦法

「我干工地幹了一輩子,現在說不要就不要了。我身體還健康,為什麼就不能幹了。」

去年底,家在安徽阜陽的老陳最終還是被公司辭退了,可他想不清楚,自己身體很好還能幹,為什麼就被「清退了」。

老陳在上海務工多年,一直在工地干外牆保溫工作,在吊籃里上上下下,高空作業成為家常便飯。2021年,施工單位找到當時已經60歲的老陳,警告稱不能再繼續留在工地上幹活。不幹活就沒有收入,老陳多次找熟識的領導求情,才最終被答應可以再干一年。

可今年以來,老陳所在的建築單位管理更加嚴格,每個人都要進行身份證登記與人臉識別,老陳這樣的「超齡」農民工都不再被允許進入工地。老陳告訴記者,他準備回老家了,種種地,看看家附近的工作機會。

「清退令」下的超齡農民工,請給他們一條出路

剛下班的工人。潮新聞記者 朱高祥 攝

有觀點認為,「清退令」的初衷是好的,即保護超齡農民工的生命安全。建築行業具有繁重高危等特點,而超齡農民工在建築工地這類高危工作環境下,可能因反應不靈活、體力不支等原因而出現安全事故;而在實際生活中,近些年建築工地上的安全事故確實也多發生在大齡農民工身上。

2021年5月17日,上海市建設工程安全質量監督總站發文稱,近期本市建築工地連續發生多起人員疑似猝死事件,其中多數年齡均超過60周歲。

對於超齡農民工的人身安全的保護,也是很多地方發佈此政策的初衷。比如,上海市「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國務院關於工人退休、退職的暫行辦法》等法律法規,結合建築施工作業『高空、高危、高風險、重體力、技術要求高』的崗位特徵」,提出進一步規範建築施工企業施工現場用工年齡管理有關要求。

潮新聞記者在與農民工交流中也了解到,確實時不時會有一些年紀大的人,從腳手架上摔落致傷或者從高空墜落致死。 「年紀大了,不像年輕人反應快,老胳膊老腿的,一不注意就容易受傷,誰敢要咱們啊。」有工人告訴記者。

有包工頭也向記者道出了自己的無奈,很多人跟着自己工作了幾十年,有技術有體力,還能繼續干,但是規定就在那裏,自己也沒有辦法。 「留着不僅要面對施工集團檢查時的罰款,也要承擔相關工傷風險。」該包工頭稱,最近5年,一批老的建築工人陸續被清退了,大多是60後的工人。

「清退令」下的超齡農民工,請給他們一條出路

正在施工的工地。潮新聞記者 朱高祥 攝

「上世紀50、60年代出生的農民工,是最早出去的一批,也是最受建築行業『清退令』影響的人群。」夏柱智告訴記者,他們生長在集體時代、有農業勞動的經歷,他們最先出去打工,做的也是最苦最累的活。他們對「超齡」實際上是不理解、不能接受的,他只有幹得動干不動、願不願意乾的概念,沒有法律上「超齡」的概念。

夏柱智稱,所謂的60歲「超齡」,是按照《勞動合同法實施條例》來界定的,其中規定「勞動者達到法定退休年齡的,勞動合同終止」。

據了解,對於退休年齡,《國務院關於工人退休、退職的暫行辦法》規定,男年滿六十周歲,女年滿五十周歲,連續工齡滿十年的,可申請退休;從事井下、高空、高溫、特別繁重體力勞動或者其他有害身體健康的工作,男年滿五十五周歲,女年滿四十五周歲,連續工齡滿十年的,可申請退休。

但夏柱智認為,這適用於正規的勞動力市場,但建築業中存在農民工不簽訂勞動合同的非正規勞動力市場。此外, 「超齡」實際上是一個管理術語,包含了一個價值判斷——他們超齡了,應該退休了——忽略了農民工本身的身體狀況、就業意願和家庭收入狀況,有點「一刀切」了。

採訪中,一些超齡農民工向記者表示,自己如果在老家,收入來源是比較有限的。老傅稱,自己能拿到的養老金,每年也就一千多元,養老保障不太夠。

據了解,我國目前施行城鄉居民養老保險制度,養老金待遇由基礎養老金和個人賬戶養老金組成,基礎養老金最低標準為每人每月98元。

近年來,許多省市的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最低標準在不斷上調,但不少地區相對還是較低,每月在100-200元之間。因此,一個人能拿到多少養老金,在基礎養老金之外,更取決於其個人賬戶部分繳納數額的多少。而在農村地區,很多農民缺乏繳納養老保險的意識,導致到了退休年齡之後,能拿到的養老金比較有限,這也是很多超齡農民工不得不繼續外出務工的原因之一。

往何處去?

給未來8000萬農民工一個答案

在鳳起路立交橋下,等零工的人還會每天來到這裏。

「什麼都能幹」是他們最常說的話,小到通馬桶、打掃衛生,大到裝修房屋,他們都會接下來。在交談中,一些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雖然掙得不多,但相對自由,但也有人希望重返工地。

「清退令」下的超齡農民工,請給他們一條出路

立交橋下等待工作的人。潮新聞記者 朱高祥 攝

國家統計局發佈的《2021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2021年全國農民工總量29251萬人,比上年增加691萬人。從年齡上看,50歲以上農民工所佔比重為27.3%,比上年提高0.9個百分點。這意味着未來十年間將有近8000萬農民工面臨超齡問題。

在社會對「超齡」農民工熱議的同時,已有一些地方對「一刀切」的政策進行糾偏。去年6月15日,安徽省住房和城鄉建設廳發佈公告稱,實行柔性用工管理,分崗位確定用工年齡,避免建築行業農民工「超齡」一刀切。此外,江西、四川等多地陸續出台類似政策要求。

緊接着當年11月,人社部等五部門聯合印發《關於進一步支持農民工就業創業的實施意見》明確,指導企業不得以年齡為由「一刀切」清退大齡農民工、為有就業需求的大齡農民工免費提供公共就業服務。

夏柱智告訴記者,農民工沒有城鎮正規勞動力市場的退休金,因此即使超過60歲,農民工本質上還是農民。農民工主觀上也沒有「退休」的概念,他們很多人經常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就是「干到不能動為止」,即使從事農業生產也是這樣。

毫無疑問,農民工群體的生命安全是一個必須直面的現實問題,但部分地區的實踐案例表明,目前完全可以在不清退大齡農民工的前提下,大幅改善和解決這一現實問題。

夏柱智曾調研湖北某縣家政市政工程行業,該縣大約有4-5萬農民都在從事家政市政工程行業,其中空調安裝維修經常需要牆外高空作業。夏柱智發現,一些大齡農民工會想辦法自我調節勞動強度,幾戶人家湊錢買機械設備、智能設備,例如管道檢測機械人,可以代替人工下地去查看管道。以往包工頭組織作業時,也會依據個人的年齡狀況、健康狀況、技術狀況和個人意願來分配工作,避免工傷意外的發生。

對於「超齡」農民工的出路,夏柱智提出了一些建議,比如由施工單位和包工頭、建築工人簽訂作業合同,加強安全意識與安全作業技能培訓,購買統一的工傷意外保險,可根據實際情況允許適當放寬購買工傷保險的年齡限制。在一些行業發展規模較大的地區,在政府支持下還可以成立行業協會,在專業技能培訓、安全意識和安全作業培訓等方面發揮重要作用。

北京潮陽律師事務所律師胡鋼在接受潮新聞記者採訪時表示,除了禁止「一刀切」政策之外,政府可以提供的幫助還有很多。

「我們都知道,與城鎮居民相比,超齡農民工可以享受到的退休待遇很低,每月幾百元的養老金並不能保證他們過上有尊嚴的老年生活。從長遠來看,逐步提高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水平是必要的。」胡鋼稱。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潮新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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