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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凍住」2年後,她決定雇凶自殺

夜幕降臨,張洪獨自進入湖南安化縣317省道路邊一棟白色小洋樓。50歲的李小中住在二層。

張洪往一碗糊糊里倒入一些米黃色粉末,餵李小中喝下。五分鐘後,他一把搶過李小中的手機倉皇而逃。

(李小中住在湖南省安化縣317省道旁)

這不是張洪第一次試圖「謀殺」李小中了。

三個月前,他還在李小中臥室打開兩瓶煤氣罐,李小中痛苦地滾到地上,但最後沒死成——張洪慌張離開時,臥室門沒扣好,留下了一道縫,這條縫救了李小中。

讓警方頗為意外的是,對李小中的兩次「謀殺」,張洪充當的僅僅是被僱用的「殺手」的角色,而要殺死李小中的幕後主謀,正是李小中自己。

死刑

李小中是一位漸凍症(肌萎縮側索硬化)患者。這種病的病因目前尚不明確,且無法治癒。被確診時,醫生告訴她,這是「世界上五大絕症之一」,一般只有2-3年壽命,最後會因呼吸衰竭死亡。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被判了死刑」,原來一直有奔頭的生活戛然而止。

(李小中在家裏)

小學畢業後,李小中沒有考上初中,母親不再支持她繼續讀書。她只好到鎮上的理髮店當學徒,不包吃住,但學習一年不需要學費。

出師後,16歲的李小中與別人合夥開了一家理髮店,一天最少也能賺10塊,多的時候能有30塊,「那時候別人一個月的工資也不過一百多塊」。

後來,她與當時在電力局打工的諶石軍結婚,兩人齊心協力,在老家添置了一套房產。2000年,為了還裝修房子欠下的債務,她與丈夫去珠海打工。她開過理髮店、棋牌室,也進過工廠、去過超市,但都做不長久。

(李小中的丈夫諶石軍)

2013年,年過四十的李小中覺得自己「手裏沒攢下錢」,加上與丈夫產生矛盾,她決定隻身去北京闖蕩,希望能攢下一筆養老錢。

她與老鄉在北京打了一段時間工,後來又借了些錢,2015年在北京開了一家養生理髮館,雇了兩三個人,日子過得平淡順遂。未曾想還不到三年,突如其來的疾病就徹底澆滅了生活的希望。

(李小中患病前)

2017年7月的一個晚上,她在店裏拖地時,一不小心突然滑倒,膝蓋磕在了地板上。

第二天,她去醫院拍X光,醫生告訴她是拉傷,一個星期就沒事了。但接下來幾個月,腿部的疼痛不僅沒有消失,還影響到她的正常生活,有時走在平路上都會突然摔一跤。跑了多家醫院都沒能查清病因,她決定暫時回湖南休養。

2018年,在中南大學湘雅醫院,李小中被診斷為「漸凍症」。

她不願相信,四處求醫,打點滴、吃中藥、做針灸,保健品也沒少吃,甚至嘗試過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的偏方,「用梅花針扎破皮,扎出血來,再把自製的『祖傳秘方』擦裏面。」

那時,幾種療法同時進行,兩個月就花費了48000元。

(李小中的診斷書)

在她服用的諸多藥物里,力如太(利魯唑片)一盒就需要4000元,每個月光是吃藥的費用就高達一萬,但病情卻沒有得到絲毫控制。2018年,她坐上了輪椅,開始了生活無法自理的日子。

2020年,在花費了42萬積蓄之後,她放棄了生的希望,開始秘密謀劃結束自己的生命。

雇兇殺己

確診幾個月後,李小中就想過「解脫」。她上網查到這個病後期的「慘狀」,覺得接受不了。「看到別人吸痰我都會噁心,不乾淨。」

她花高價托人買了5盒安眠藥,每盒20片,又買了一瓶100片的安定,跟自己平時吃的藥瓶混在一起。

(李小中平時還需要服用一些藥物)

2020年小年的前一天,她詢問常年在外跑貨車的丈夫何時回家,又讓保姆早點回家過年。大概下午三點左右,她估算好「死亡時間」,將安定拌在酸奶里喝下。原本她想吞下全部藥片,但吃了九十餘片後她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晚上九點,諶石軍回到家,發現妻子倒在地上,酸奶也灑落一地。

李小中在床上昏迷了三天,醒來後,她發現自己不僅沒死成,病情還加重了,「原本可以自己吃飯的,後來手都拿不起勺子」。

(李小中和家人在一起)

沒過多久,李小中又嘗試用鐵絲絞死自己。她從網上購買了鐵絲,但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萎縮到無法掰動它。

失敗兩次後,她又試圖用液化氣自殺。

當時照顧她的保姆蘇梅連回憶,李小中買了液化氣罐後放在樓梯口,跟她說是買給娘家人的。後來李小中又讓人將液化氣罐搬到臥室,用繩子綁在閥門上,「她跟我說是想拿來練手」。

蘇梅連記得,李小中練了一段時間,「好像手好了一點,有力氣了」。

那時她沒有想到,李小中是想用這種方法嘗試自殺。但因為力氣不夠,李小中失去了自我了結的能力。試了兩個月後,李小中不得不花錢請人幫自己「自殺」。

(李小中在網上跟人交流)

2020年7月上旬,李小中通過微信群找到了河北人張洪。張洪是她和閨蜜一起在洗浴中心認識的,後來成了閨蜜的男朋友。

李小中見過張洪幾次,也被閨蜜拉進過他的「彩票群」。她知道張洪那時沒有固定工作,之前開彩票店還虧了十來萬,急需用錢。

原先李小中開價一萬,張洪沒同意。她又提價到兩萬。李小中提前給了張洪路費,兩人在微信上商量好,就用臥室的這兩罐液化氣幫她「自殺」。

2020年7月10日,李小中提前跟蘇梅連說,晚上有三個朋友要過來住,讓她早點回家。

晚上,唯一的「朋友」張洪來到李小中的臥室。為保證萬無一失,她等張洪打開液化氣罐下樓後,才轉給他剩下的錢。

(李小中住在白色小洋房的二樓)

李小中提前吞了6片安定和2片止痛藥,想讓自己早點睡着。張洪離開沒多久,煤氣的氣味和藥物作用讓她心慌,她痛苦地滾到了地上。

這時,李小中發現張洪離開時沒有扣好房門,房門彈開,留下一條縫。她打電話給張洪叫他回來關門,但15分鐘後,她知道張洪不會回來了。那晚,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窗外的天慢慢亮起。

第二天早上,蘇梅連發現了神志不清的李小中,昏迷兩天後,李小中醒了,她跟蘇梅連說,自己被人騙了,她將雇兇殺己的事和盤托出,但蘇梅連不信。

直到蘇梅連看見她電腦里與張洪的對話,才相信李小中是真的想尋死。她勸李小中,「以後不要這樣做了,好好生活。」但私下裏,她也覺得李小中可憐,「活得很累」。

(李小中的母親來探望她)

後來,李小中通過閨蜜向張洪索回了19800元「雇凶費」。她將這次失敗歸結於張洪的心慌與大意。她回憶,張洪當時跟她交談時語氣有些慌亂,打開液化氣閥門時也有些手抖,「畢竟是犯法的」。

三個月後,她又通過微信聯繫張洪,希望對方能再一次幫助她自殺。這次,她開價5萬,抱着必死的決心,每個環節都「精準把控」。

她與張洪商量,將氰化物拌在糊糊里,餵她喝下。她重點叮囑對方,自己舌頭萎縮了,喝水會流出來,「碗要放正,我自己慢慢喝才不會嗆不會流出來,否則喝一點點讓我要死不活迷暈了就沒法喝了……記住這段話多看幾遍」。

(李小中和張洪的聊天記錄)

她還讓張洪拿到錢之後不要急着花。「要是像上次那樣失誤你要負責」,但最後她篤定地說了一句:「我相信這次不會(失敗)了。」

這次,她留了個心眼,把聊天記錄都截圖存在QQ里,再把桌面上的QQ圖標刪除,「他要是幫了我就沒人發現,要是騙了我,我也有證據拿出來」。

李小中先給張洪轉了1600元,用於路費和購買毒藥。2020年10月18日,張洪到她家給她餵下摻了「毒藥」的糊糊。李小中覺得,這一次「他膽子大了」。

餵完後幾分鐘,李小中沒感覺到身體的異樣。這時,張洪一把搶過她的手機逃走了,李小中知道,自己被騙了。

(李小中)

她之前不清楚氰化物是什麼模樣,只記得當時吃的「毒藥」只有米粒般大小,「有一種熟悉的味道」。根據安化縣人民法院公示的判決書,當時張洪給她餵下的只是磨碎的薯片。

張洪離開後拉黑了她。但那時她還不想報警,怕張洪沒有錢還她。她通過QQ聯繫病友,一星期後才買了新手機聯繫張洪,「還花錢托人去河北找他,但他不承認」。最後她徹底失望了,選擇報警。

今年三月,張洪因犯詐騙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三年,並罰款5000元。

(法院的刑事判決書)

三次尋死不成,李小中知道自己已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死。

活着

患病後,李小中瘦了二十斤,皮膚逐漸耷拉下來,下巴後陷,顴骨突起。她無法接受自己的「變形」,沒有留下一張正面的照片。

因為長時間睜眼打字,她的眼球突起,眼皮發紅。只有幾年前文的眼線與眉毛還留在眼周,告訴旁人她曾經也是個愛美的女人。

(李小中在電腦前)

面前的二手筆記本電腦和眼動儀是李小中與外界最密切的連接點。眼控開啟後,她可以看劇、聽歌、與病友聊天,一天天就這麼平淡地過着。

平常,保姆負責照料李小中的生活,一個月3000元。但多數保姆不到兩個月就會辭職走人。

雖然知道李小中曾經試圖自殺的事,但剛來半個月的保姆譚玉鳳覺得,李小中還是想活着,「她對自己的生活質量要求很高」。

(保姆每日為李小中按摩兩次)

每天早上,譚玉鳳要花上一兩個小時為李小中洗漱。她用刮子給李小中刮舌頭與喉嚨之間的粘液,一邊刮下來,一邊放水洗,否則李小中會「感到噁心」。

一天晚飯時,保姆譚玉鳳端來一碗白米粥,她有些生氣,打字「質問」:「不要加糖!我同意了嗎?」譚玉鳳沒有立馬回答她,她不停地按下回車鍵,機械的女聲將這句話重複了四遍。

過了一會,譚玉鳳對着一旁正在吃飯的李小中家人說:「之前我問她能不能加糖,她沒作聲。」李小中立馬移動眼球:「我打字回覆你也沒有這麼快的。」

譚玉鳳沒說話,起身進了廚房,沒過多久又端出來一碗。家人詢問保姆粥里加了什麼,譚玉鳳說:「加了點魚湯。」李小中又不滿:「加什麼我會告訴你!」

(保姆為李小中餵飯)

這些與保姆之間的小小爭執每天都在上演,李小中竭力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活,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告訴保姆自己的需求,但末尾又會埋怨:「我說了無數次,沒有一次聽的。」

因為上廁所不方便,她幾乎一天都不喝一口水。如果實在要上廁所,保姆先會為她穿好黑色棉鞋,再推去廁所——即使她的腳無法落地也不再能活動,她也不允許自己光腳出行。

(保姆推李小中上廁所)

一旦離開電腦,李小中會變得有些焦慮。無法說話後,她總感覺身邊沒有一個人能真正明白自己。

廁所里,兩面相對的牆上分別貼着幾張紙,一面用大字從上至下寫着「擦左邊屁股、撕褲子、洗屁股」,一面寫着「擦屁股後面、洗手」。

諶石軍說,這是妻子用來準確表達自己意願的方法,「需要保姆做什麼,就用眼睛看向那句話」。

(李小中上廁所時只能通過看向牆上的字指示保姆)

對於李小中來說,最痛苦的事是,她思維清晰身體卻無法有任何行動。有時她會羨慕那些「腦袋糊塗」的人,覺得他們沒什麼煩惱。

每次坐在電腦前,李小中總要求保姆將她的左手放在輪椅扶手上。臉上突然發癢時,她將身體用力向左傾斜,頭倒向左邊,左手盡力靠近臉部,一下一下輕輕地蹭着。這幾乎已經是她能支配身體為自己做到的唯一的事了。

今年5月,她因為吃不飽飯加上胃口不好瘦了一圈,「一下子整個人都變形了,身子都坐不穩了」。那時,上一個保姆辭職後,一段時間內都找不到新的保姆,丈夫諶石軍在家照顧她。

因為保姆不穩定,諶石軍無法外出打工,如今家中的開支幾乎都靠李小中所剩不多的積蓄。

李小中不是沒想過活着,但是她覺得「那些有錢人有條件才能活得舒服」。為了掙錢,李小中也試過在網上賣些水果和零食。她將連結推到病友群里,一個訂單也沒有收到。

(丈夫在為李小中梳頭)

現在,李小中對未來感到害怕。「這個病太多的痛苦說不出來,到最後吃不下飯,要做胃管,水也咽不下。」她想過最壞的結果是餓死。「活活餓死得一個月,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

「老天要折磨我沒辦法。」李小中對自己「死而不得」感到失望。

但她也竭力為未來可能的痰堵、呼吸衰竭在做準備。去年,李小中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平躺着睡覺,「呼吸會堵」。一位病友家屬轉贈她一台二手呼吸機,她購買了一千多元的配件。她還在嘗試其他的賺錢方法,也在向社會發起求助。

現在,她一邊期待着安樂死合法化,一邊又對「活着」妥協,「既然死不了,那就活得好一點吧」。

在下一個死亡時機來臨前,她決定好好活着。

(應受訪者要求,張洪為化名)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看客inSight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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