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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三甲醫院當陪診師(圖)

在醫院,有一群職業陪診人,陪伴病人掛號、看診、求藥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在以第三人稱角度看診的過程中,他們中的一些人也看到了各式各樣的疾病與人生,以及不同疾病背後患者及家屬面臨的百般困苦。與此同時,他們也在賺錢規則與人情關係中周旋。

在北京三甲醫院當陪診師

順着消化內鏡中心窗口排隊的人隊往前,隊首的人收好了票據資料離開,接待窗口的玻璃前露出了一個矮瘦的中年女人。

‌‌「我給劉xx登記。‌‌」俞艷說着,把一疊資料遞給了窗口那頭的醫護人員。

這會兒是工作日,來這家三甲醫院排隊做消化內鏡的病患還是很多。這是北京城市的另一面,許多人因為不同的原因,從日常生活中暫時離開,到醫院修葺抱恙的軀體。他們中的部分人經過看診、問藥、檢查,短暫流連醫院後便得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另一部分人則不得不留在這裏繼續與病痛糾纏。

俞艷混跡其中,是一名職業陪診師。有活兒的日子,她會出現在醫院裏,穿梭在問診看病的人群間,為顧客排隊、取藥,記錄醫囑、和醫生溝通,還要負責照顧好病患,按小時計費。

在成為一名職業陪診師之前,俞艷是一名商人太太。她不僅是賢內助,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在生意上也是商人丈夫的好幫手。丈夫做鋼鐵生意,規模不算小,在海外還投資了工廠。人生的上一個階段,俞艷的精力和注意力都花在經營夫妻檔生意和照顧家人身上。就這樣操勞了10年,疫情來襲,俞艷丈夫的資金鍊斷裂,家庭的經濟狀況突然變天,賣了三套房才還清欠債。

生活幾乎得從頭打拼起。為了掙錢幫補家用,俞艷在52歲這年再次從小家走了出去,成為了一名陪診師。

這份工作意外地幫她走入了許多不同的人生。以旁觀陪伴的視角看過了許多不得不到醫院停駐的病人和家庭。

在俞艷的經歷中,陪診項目所服務的人群,主要有兒女不在身側的中老年人、腿腳不方便的病人、從外地來北京求醫的病患。還有一種情況——單純只是不願意一個人在醫院看病的,這樣的顧客雖然不多,但也不是個例。

今天,俞艷的客戶是罹患腸胃疾病的70多歲老人劉姨。劉姨頭髮花白,因為腸胃不適,本就佝僂的身子愈發萎靡。她腳步虛浮,從醫院門口走到消化內鏡科的過程中,不得不把大半部分重心順着俞艷托扶她的手臂,挪移到俞艷的身上。

大部分醫院做腸鏡、胃鏡類檢查時都會建議病人帶着家屬陪同。今天,劉姨的女兒工作上不好請假,就付費找了俞艷來陪診。

俞艷性格大大咧咧,莫名滋生了一種親近感。有時候陪診的過程無聊,顧客總願意和她多聊點自己的事。這天候診時,劉姨就和俞艷嘮起嗑。

劉姨是跟着女兒來北漂的,平時孩子工作忙,劉姨就在家幫女兒帶孩子。劉姨說,自己會來北京,是因為女兒生了孩子,有了用得上自己的地方。其實更早的時候,女兒說不放心她一個人在老家,想接她來一起住,她很忐忑,怕給女兒添麻煩。

怕給年輕人添麻煩,是許多老人做決策時的重要參考項。

如今,問診系統日益電子化,俞艷總能在醫院裏看到獨自問診的老人。在自助掛號、繳費機,門診簽到機,檢查報告自助打印機旁,總有對着電子屏愁眉苦臉的老年人。每次遇到,只要身旁沒攙扶着人,俞艷都樂意上前幫忙處理,當然,那純粹是路人幫助路人,免收費用。

在北京這座城市裏,青壯年人總是焦灼而忙碌。老人們不忍打擾這份拼搏,這也生產了一部分陪診的需求。俞艷接待的陪診單里,有一大塊是兒女們下的陪同老人問診的訂單。

孩子們下的訂單,有時候也會醞釀出詼諧的工作內容。有相當一部分年輕人是瞞着老人請的陪診師,因為老人捨不得花錢,孩子們和俞艷聯繫上後,會請她在老人面前假扮親友,俞艷假扮過孩子們的朋友、同事,素未謀面的鄰居等。最重要的,是不能讓老人知道請俞艷來花了錢,否則臨結束,這些年輕人怕還會遭父母一頓埋怨,覺得為了自己看病還浪費一筆錢請人陪着,為此內疚。

也有的老人瞞着年輕人看病,為了安全主動找俞艷陪診。今年年中,俞艷陪診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李大爺。李大爺的老伴兒去世了,兒子在外地工作,平時家裏就自己一個人。聯繫上俞艷的時候,老人說自己心臟不舒服,怕自己在醫院搞不明白,才在網上找陪診,李大爺和俞艷說,只需要陪他去醫院做一次心電圖就好。

俞艷的微信列表,置頂了100多個聊天對話框。對話框那頭,全都是近幾個月找她諮詢陪診的顧客。俞艷按照‌‌「陪診-XX醫院-病症-日期‌‌」的格式,為每個人加了備註,方便她在繁雜的工作安排中,用關鍵詞檢索到當天的工作日程。

她沒有專門的工作號,由於置頂的消息太多,很多時候會漏看親朋發來的消息。

每一次陪診,工作在和病患正式見面前就開始了。在前期了解對方的病情和訴求時,她就要詳細記錄、規劃陪診流程和注意事項,並且上網查詢有關疾病的基礎知識。

因為很多病患會在面對醫生時突然緊張,說不清哪裏不舒服、什麼時候發現的,‌‌「這個時候,我們就得配上用場。‌‌」俞艷說,一名合格的陪診師,決不是只是負責陪伴,還要盡己所能幫助顧客獲得更好的問診體驗。

陪診師眼中的人群

9月上旬,俞艷陪一個20多歲的女孩到朝陽區友誼醫院眼科看診。她的客戶中,年輕病患不多見,更多時候年輕人出現是為了替家中無人陪護的中老年人下訂單。

她和女孩在醫院碰面。女孩發現左眼出現了奇怪的出血點,用蒸汽眼罩熱敷也不見好轉。這次來醫院是為了檢查求個安心。了解病情的時候,俞艷知道對方扭傷了腳,走路不方便,也不好意思讓同事幫忙,所以才找了俞艷。在北京這樣的城市,花錢辦事,就不勞煩他人消耗人情,是女孩和許多北漂年輕人共同的想法。

在眼科診室看診時,俞艷一直站在女孩的身後。醫生問女孩,上一次看到出血點是在哪隻眼睛,俞艷立刻回答是左眼,一套流程下來,俞艷替年輕人完成了問診,還和醫生了解清楚了病因和治療流程。倒讓年輕人對她的周到感到意外——原本,她請陪診師只是為了跑繳費和取藥時能少折騰些。

作為首都,北京的醫院聚集着地方醫院所不具備的器材、環境和人才資源。因此,這裏每天都會接納許多在地方醫院求診無果的病患,他們長途跋涉,來此尋求更好的,甚至是最後的希望。相關數據顯示,在2019年,北京市醫療機構診療人次數超過2.6億人次,其中外地來京就醫的患者佔總人次的三分之一。

這天中午12點左右,俞艷從北京友誼醫院通州院區出來。她打算回家快速吃完午飯,再趕往東城區的協和醫院。從新疆來的李強一家在等待她去陪診。

李強的消息發了過來,問俞艷能不能提前找他們一趟。沒說理由。俞艷想了想,也不吃午飯了,往他們那裏趕去。

8月初,新疆的李強一家開始聯繫北京的醫院和住宿。他三歲的兒子奇奇患有癲癇,在當地治療不見效果,醫生建議到北京求醫。他提前通過互聯網在北京協和醫院掛了號,帶上妻兒坐了30個小時的火車趕來北京。在離家3000公里外的北京,李強一家沒有熟人親友,便找了俞艷陪診。

在俞艷趕往東城區的路上,收到了李強發來的兩三條消息:到哪裏了?快到了嗎?

俞艷理解這種不安全感。在醫院陪診時,她經常能看到來自外地的病患和家屬,他們坐在門口,沒有來得及下榻安頓的,還隨身背着大包小包,看起來疲憊又戒備,略顯無所適從。

李強着急聯繫俞艷,是想請她幫忙更換入住的旅店。大多數外地病患都會請陪診師幫忙訂住所,提到訴求,主要都集中在離醫院近、費用便宜。來北京之前,李強托俞艷找住宿的地方,他跟俞艷交待,大人可以和孩子睡一張床。後續為了給孩子看病,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眼下能省一點就是一點,住宿費最理想是控制在200元一天的範圍內。

俞艷估摸着李強的預算,提前到協和醫院周邊的旅店看房間,卻發現最便宜的房型也報價近300元一天。她找到了兩家最為平價的旅店作為備選。第一家每晚300元,另一家260元一個晚上。拍了兩家旅店房間的照片發給李強後,她提示說,260元那間屋子小,只有一張床配兩張板凳。考慮夫婦兩人帶着孩子住不方便,俞艷就先預約了300塊錢的那間旅店,和旅店老闆商量着能不能再便宜一點。

填寫預定信息時,旅店老闆看到李強的電話號碼裏帶了好幾個‌‌「6‌‌」,連說號主肯定不差錢,站穩了價格不鬆口。

一進旅店大堂,俞艷就認出坐在大堂中抱着孩子的一家三口,就是她的主顧李強一家。原來,李強和妻子商量後,還是覺得住宿費貴,想讓俞艷帶他去看看260元那間房。最終,李強一家還是選擇省下每天40元的房費,住到了那間簡陋的房間裏。

把李強一家送到新的旅店,剛放下行李,奇奇突然開始控制不住四肢,大力亂動起來。夫婦倆一個人從背後抱着孩子,另一個握着他揮動的手臂。俞艷想上去幫忙扶着,猝不及防地被發病中的奇奇蹬了一腳。孩子的媽媽見了,忙不迭地跟俞艷道歉,抱歉地說,再等一陣兒就結束了。

奇奇三歲,俞艷卻從那意外的一腳領會到這孩子出奇大的力氣——孩子不到1米高,卻足有40多斤重。她覺得驚訝,問了才知道,是為了治癲癇病,吃激素類藥物維持而導致的肥胖副作用。看着這對年輕父母拉扯孩子的模樣,俞艷替他們發愁,這孩子得怎麼養?

來之前,李強給孩子掛了協和醫院神經內科的專家號。更多時候,從外地來京就診的病患,找了陪診師的,會和陪診師了解醫院和醫生。許多外地病患聯繫上俞艷后,往往會立馬問她:某某病,要看哪個醫院好。

‌‌「他們覺得北京的陪診師對哪家醫院都熟悉,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樣問你,這要怎麼辦,那要怎麼辦。‌‌」

照理講,陪診師不會推薦醫院與醫生給病患。但諮詢的人多了,讓俞艷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於是她開始留意起醫院和醫生。俞艷特意準備了一個筆記本,記下疾病典型的病症、常看醫生的名字和醫院。之後有一樣疾病的病患找過來諮詢,至少能提供初步的方向和建議。

李強一家到協和醫院看診,俞艷全程跟着。看診室內,醫生翻看着奇奇的病例本,說需要做一個全腦電波檢查,才能進一步診斷。不巧的是,近幾天醫院裏的全腦電波都預約滿了,問他們能不能等到下周。

‌‌「下周太久了。‌‌」俞艷了解李強給孩子看診着急,和醫生說。在醫生建議下,一行人動身往海淀區的一個抗癲癇基地,才趕在當天做了檢查。

晚上8點,天色黑得很沉,俞艷送一家人做了檢查,幫他們辦理完手續後離開了。這一趟陪診花了8個小時,原本,李強購買的服務時間是陪診半天,4小時以內,收陪診費三百塊錢,而8小時算全天陪診,需要加收兩百塊。知道李強家的情況,俞艷沒有提補交陪診費的事。

到家已近9點,俞艷累得夠嗆,丈夫心疼她,讓她以後別這麼累了。她反過來安慰丈夫:‌‌「陪診就是這樣。你看着他們就會想,能幫一點是點。‌‌」

生意之外的感情

從經商轉行陪診師,陪診這份工作在俞艷看來是一次服務和交易。過程中,許多病人會對陪診師俞艷生出感情聯繫。

9月中旬,一位呼倫貝爾的客戶非要給俞艷寄家鄉的特產。那位顧客定期從俞艷這裏預約取藥的服務,俞艷每月給對方寄一次藥物,收取200元的酬勞。這樣一來,顧客就不必頻繁往返北京與呼倫貝爾。

俞艷回絕過幾次對方的好意,她覺得收取每次200元的報酬就夠了,‌‌「真的不願意再收人家的東西,‌‌」俞艷怕因為對方的好意,而讓這種純粹的服務關係變得彆扭,‌‌「似乎不止是客戶了。如果每個客戶都把關係處得這麼近,下次怎麼好意思再收人家的錢?‌‌」最終抵不住對方多次請求,俞艷還是留下地址,幾包不同口味的牛肉乾正在送來的路上。

做陪診師的收入,占俞艷家裏每個月的大部分。為了省錢,現在俞艷和丈夫租房生活,兒子在美國讀研,每個月也需要一筆不小的支出。陪診訂單多的時候,一個月能掙一兩萬塊錢,算是解決了些燃眉之急。

為了招徠顧客,俞艷開通了短視頻賬號。總有路過的看客留言質問她:幫助病人看病,為什麼還要收病人的錢。

俞艷起初會覺得生氣:我們又不是大善人,這是營生,為啥不能收錢。後來,她逐漸習慣了這種質疑,不再解釋。陪診久了,俞艷經常能聽到顧客的感謝。對她來說,這是工作意外帶來的情緒供養。她開始覺得,這份工作不僅僅是在讓顧客掏錢買服務,而且能實實在在地幫到人,這讓她更有底氣擺脫‌‌「賺病人錢‌‌」的質疑。

告別了李強一家,俞艷繼續奔赴下一趟陪人就診的工作。

8月10號上午,她再次收到李強的信息。像是在給家中長輩交待孩子的病情一樣,李強和俞艷講述了她離開後這段時間,一家人在北京看診的經歷和孩子的狀況。俞艷看過後,擔心李強一家初來乍到,會忘記北京對防疫的要求,提醒李強:‌‌「今天別忘了做核酸。‌‌」

由於疫情的限制,結束看診後李強一家無法立刻返回新疆。夫妻倆想帶着奇奇在北京逛逛,隔三差五給俞艷發消息,詢問一些在北京遊玩的事項。幾次之後,俞艷覺得他們似乎把自己當成朋友了。

這天,俞艷又接到李強的消息。這次不是閒聊,而是問俞艷能不能幫奇奇掛北京兒研所康復訓練的號。俞艷找出了步驟截圖,告訴李強夫婦應該怎麼掛號。

‌‌「掛不上,你能幫着掛一個號嗎?‌‌」李強回復。

‌‌「我們掛號要收費的,一個名額500塊錢,你要掛嗎?‌‌」俞艷的回覆‌‌「咻‌‌」的一聲發了出去,這一次,李強幾個小時都沒有回消息。

俞艷心裏起了疙瘩,想着莫不是談錢傷了感情,過了幾個小時,小心翼翼發過去問李強:‌‌「掛上了嗎?‌‌」

還是沒收到回復。

那天晚上,俞艷輾轉反側。她有點不理解自己焦灼的心情了:這明明是按照生意規則辦事,怎麼心裏卻這麼不舒服呢?

這是她職業生涯第一次遇到困惑。陪伴難免產生情感,當覺察到李強一家把自己當作朋友之後,俞艷感覺,自己對李強一家也開始有了人情的羈絆。她很難回到原點,重新按照交易單位邏輯去理解她和顧客的交往,卻因此更為困惑:難道我不應該提錢的事情嗎,那這生意要怎麼做?

其實,入行之初,她就陷入了人情和公事公辦之間的糾結。

剛做陪診時,她根據網絡上同行的入行指引,打印了幾份‌‌「陪診協議‌‌」放在包里。那份協議最核心的內容,是說明了她作為陪診師僅提供就醫諮詢和陪同服務,切割她和就醫過程中可能發生的醫療事故與糾紛的責任。

按照計劃,她要在每次服務開始前取出兩份協議,要求客戶在落款處簽字。不過帶了幾次,俞艷一次都沒有從包里拿出來過,她覺得拿出來反而令人反感。‌‌「本來一見面,人家還覺得你挺親切,挺聊得來的,然後轉身從包里拿出來份免責協議簽字,多生硬啊。‌‌」後來,那幾張A4紙在包里被揉得不成樣子,她便給丟掉了。‌‌「如果真遇到事兒,就當自己倒霉吧。‌‌」俞艷想。

跟李強提錢是否不近人情?這個問題讓俞艷糾結了一個月。9月初,北京疫情反覆,民航總醫院有確診病例到訪,一些原本計劃來北京各個醫院的工作行程因此推遲,俞艷空閒了下來。

她想通了一些:自己做陪診師是一份職業,該談錢的時候談錢沒有錯。只不過,每次無意點到李強的對話框、想到李強一家時,她還是會忍不住糾結:我是不是應該發個消息,問問他們回家了沒?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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