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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稼嬰:你是怎麼成為左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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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你屬於哪一派?你又怎麼會認同那派的"理"?是憑感覺,還是靠理性推斷?

這些,是美國著名的社會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Jonathan Haidt)試圖回答的問題。左中右的定義各國不一,海特評論的是美國的左派和右派。

海特教授目前任教於美國紐約大學,其研究重點之一是心理學和政治見解之間的關係。近年來,海特疾呼,必須建立一個平等、寬鬆、互相尊重的政治對話環境,以保證多元政見的共存。海特的努力受到知識界和思想界的肯定,他被稱為美國當代的頂尖思想家之一。

道不同不相為謀,志不同不相為友

不同政見的共存是多元文化的必然。

在科技不太發達的昨天,公眾發言渠道有限,某一政見往往要通過正規媒體,才得以廣泛傳播。經過媒體的篩洗打磨,帶有狂熱、歧視、仇恨的言論都不再那麼殺氣騰騰,被披上了溫和的面紗,哪怕政見不同,也不至於引起強烈反感。各種聲音就此傳入大眾的耳朵。

資訊時代改變了我們的交流方式,公眾平台比比皆是,無論誰,有話要說,手指點一下,秒內傳遍全球。缺點是,人是感性動物,三思而後言者並不多。

世界上多數的地區安寧祥和,然而一旦上了社交網絡和公眾平台,那裏卻戰火熊熊,24小時語言暴力滾動,語言廝殺不斷。

火氣大的,脾氣暴的,喜愛製造混亂的,或許會縱身跳入語言大戰。一般人,司空見慣,對無法接受的言論,不看或者拉黑,眼不見為淨。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志不同不相為友。

於是,今日的天下,朋友圈割據。我們散落在封閉的小圈子裏,跟意氣相投的人熱烈交談。我們自以為正確的觀點得到無數次的肯定,上升到絕對的真理,不知不覺地成了我們的偏見,局限了我們的視野,固化了我們的思維。我們不再關心,甚至都搞不明白,別的圈子在關心什麼,以及他們關心那些事的理由。

性格影響政見取向嗎?

美國有一個熱門的講演平台,TED Talks。TED是Technology(科技)、Entertainment(娛樂)、Design(設計)的縮寫。這一平台旨在傳播有見解、有創意的想法,經常邀請科學、技術、教育、商業和創作界有影響力的專家在18分鐘內講述一個新穎的想法。全球的聽眾可以免費收聽這些講演。

海特教授也被邀去TED Talks做講演。講演中,他對聽眾的政治取向進行了簡短的調查。調查發現,90%以上的聽眾都把自己定位於開明的自由主義派(美國左派)或偏左的中間派,剩下的是保守主義派(美國右派)或偏右的中間派。

海特對這一結果並不感到意外。因為社會心理學發現,就性格而言,好奇心強、適應力強的人思想較為開放,他們喜歡新的經歷和新奇想法,樂意接觸不同的人,了解多元世界,也容易接受政治左派提倡的社會改革。然而,追求"新",有可能讓他們忽略穩定、可靠、傳統、秩序和常規。

生活中也同樣,我們身邊難免有幾位這樣的朋友熟人,求新多動的性格,使他們不按常理出牌,生活搞得雜亂無章,還給家人朋友平添了幾分擔憂。

一旦了解了性格的作用,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另有些朋友總是去同一家餐館進餐,點來點去永遠是那幾樣菜。他們缺乏奇思妙想,甚至枯燥無味,可是這樣的朋友我們依然喜歡,因為他們四平八穩,不會忘了約會,也不會突然辭了工作去寫詩。

這些穩定、可靠、重視傳統、秩序和常規的人,比較認同政治右派的政見。這並不表明他們對新思想毫無興趣,而是新舊發生衝突時,他們首先考慮的是,變化會不會打亂現狀?他們是保守的,謹慎的。

海特提醒聽眾,如果TED Talks的聽眾和講演者十有八九是自由派,那就意味着,領先的科學、超前的想法、創新的藝術、技術、設計等等,只在喜愛新奇、追求社會進步的人群中傳播,對普通民眾毫無影響。同樣,維持現狀、回歸傳統的聲音,也只在保守的人群中迂迴不絕。

雞同鴨講

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分離已經傷害了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兩派隔絕,誤會和偏見劇增,大家變得沒有耐心去傾聽對方的話語,對立派的一言一行在他們看來都荒唐可笑,不可理喻。

疫情肆虐,政府規定在公共場所有必要戴口罩。然而,在有些地區,戴不戴口罩成了自由派和保守派的標誌。有些保守派堅決不戴,理由是,政府管得太寬了,命令大家戴口罩干涉了個人自由。再說,疫情真有那麼嚴重嗎?是不是陰謀黨派編織的謊言?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既然有保守派兄弟反對戴口罩,為了江湖義氣,也得跟他們站在一條戰線上。

參與不參與反對警察暴力,也成了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分水嶺。在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抗議中,出現了打砸搶。某些自由派解釋說,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黑人兄弟飽受歧視之苦,無非是藉助打砸搶來獲取社會關注,我們要同情他們,不要譴責他們。

雙方都荒謬得夠可以,網上罵聲一片,自由派保守派都義正辭嚴,指責對方缺乏理性。

人們為什麼不去理性思考?

人類與動物的顯著差異在於,人天生具有理性思考的"潛能",關鍵是潛能不等於能力。人有希望成為理性的人,也可以停滯在不理性狀態中。

那麼,人們在判斷是非、善惡的時候,是根據理性,還是根據感覺?

海特做了一項研究,向人們提出一些道德問題,如:你認為同情弱者是美德嗎?你認為愛國主義重要嗎?你認為即使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可以做令人厭惡的事情嗎?

在人們回答問題的時候,研究人員記錄下他們的反應時間,並掃描他們的大腦。結果發現,人們給出答案的速度非常快,大腦激活的方式顯示,幾乎沒有人一開始就啟動理性思維。如果有人提到原因,那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回答是正確的。

也就是說,人們判斷是非、善惡的時候,直覺情感第一,理性推斷第二。直覺情感是無意識的,理性推斷是有意識的。海特的結論是:人類的理性不是與生俱來的。

此外,萬一感覺和理性發生衝突,人們普遍是跟着感覺走。海特常用大象來比喻感覺,騎象人來比喻理性。騎象人看上去在指揮大象,但是人跟大象不合的時候,大象必定不聽人的指揮,自顧自地去它愛去的地方。

由此可見,理想的人,是理性的;現實的人,如西諺所說,只不過是情感的奴隸。

道德直覺和道德判斷

道德觀是人類分辨是非、善惡的原則,建立在直覺、情感和理性推理的基礎上。

匯總了各種研究結論,海特和其他幾位心理學家構建了"道德基礎論",其核心內容是"道德直覺"。

海特發現,道德判斷分兩步進行,"道德直覺"是第一步,"理性推理"是第二步。第二步的作用是為了說服自己和他人,第一步的判斷是正確的。

以此為出發點,海特提出,要改變人的想法,應該從第一步入手。不要訴諸他們的理性,而要訴諸他們潛在的道德直覺。

道德直覺圍繞哪些主題?

一開始,海特和同行打算用道德基礎論來解釋不同文化中的道德差異。結果發現,文化雖不同,人類道德直覺卻十分相似。他們歸納出六個人類共有的、普遍的道德主題(即道德系統)。

1)照顧/傷害:跟人類是哺乳動物有關。人類依戀能照顧關愛自己的群體(如家庭、社團),也不喜歡見到同類受痛苦或被傷害。這些直覺是善良、溫柔和具有養育之美的基礎。

2)公平/欺騙:跟互惠和利他主義有關。由此衍生出正義、權利和自主的觀念。

3)忠誠/背叛:強調群內成員的互相忠誠,這與人類長期的部落生活、合作、聯盟有關。其他動物可能群居在較小的集體中(如家族),人類的群體可以很大(如社團、黨派、國家)。忠誠是愛國主義和自我犧牲的道德基礎。

4)權威/服從:來自動物社會悠久的交往共存歷史。人群部落往往由年長的智者領導,由此構成了領導、權威、追隨、服從的道德觀念,比如,應該尊重權威、尊重傳統、遵守社會秩序、服從等級關係、接受社會角色、履行義務職責等等。

5)聖潔/退化:起源於宗教,旨在追求精神和肉體的純潔,避免污染褻瀆心身的不道德行為。這些觀念已被延伸至宗教之外,如維護政治思想的純潔性,不受其他思潮的影響。

6)自由/壓迫:指的是人們對統治他們,限制他們自由的人產生的反感和不滿。反感、不滿、仇恨會導致反抗。這一道德主題可能與"權威/服從"發生衝突。

道德基礎問卷

為了調查不同政見的人如何看待上述道德準則,海特和同行設計了《道德基礎問卷》。有23000多名美國人回答了問卷。

調查結果發現,自由派普遍認為三個主題(關愛、公平、自由)比較重要,其他主題(忠誠、權威、聖潔)則不那麼重要。保守派卻覺得所有主題都重要。

同樣的問卷還被用於加拿大、英國、澳大利亞、東歐、西歐、拉丁美洲、東亞、南亞、中東地區。測試結果相似。

由此可見,自由派重視互相關愛、社會公平、個人自由、弱勢群體、多元社會。至於群體內的忠誠、服從權威、保護傳統、保證理念的純潔,在他們看來,沒那麼重要。

保守派則覺得所有主題都重要。除了關愛、公平、自由以外,他們提倡群內的忠誠,維護群內成員的利益,尊重權威和秩序,保證純潔的群內理念。如果有必要,犧牲群體內外一部分人的利益也無妨。

道德直覺輕重和政見取向

這項測試表明,無論是自由派還是保守派都沒有完全摒棄某個道德主題,差異在於哪些主題對他們更重要。也就是說,人們在判斷一個具體問題的時候,會綜合考慮不同的道德主題。人們意見的分歧在於給予某個主題或輕或重的分量。

海特得出結論,以道德直覺來看,保守派比自由派更寬容,他們認為所有的主題都有價值,而不是特別重視某一主題。

道德直覺也可以解釋近年來美國保守主義的發展,各個道德主題並重,比較適合各個族群的口味。美國選民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和道德價值在投票,不少人認同社會制度、秩序,群體內的忠誠,以及傳統的宗教和家庭價值觀。

相對而言,自由主義基於關愛、公平、自由提出的某些法案,被保守派視為過激。他們認為,擴大公共援助,取代了家庭內的照顧關愛;推行福利計劃,破壞了傳統的家庭生態,家長可能會不負責任;允許學生起訴老師,削弱了課堂權威等等。

海特提醒自由派,應該給予其他道德主題足夠的重視,謹慎行事,從而使社會變革為最多的公民帶來利益。

這並不意味自由派的提議都是錯誤的,社會進步有時候需要一些超前激進的政見舉措。歷史上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比如,美國1882年,通過了《排華法案》,禁止華人勞工進入美國。這體現了那個歷史時期民眾"群內忠誠、宗教聖潔"的保守道德觀,導致華工在美國受到歧視、欺凌、壓迫。如果沒有自由派數十年堅持不懈地質疑挑戰傳統偏見,就不可能通過1952年的《移民歸化法》,廢除源於種族歧視的移民限制,促使社會朝着關愛、公平、自由的方向進步。

開放思想需要理性思考

海特建議,思想開放的自由派,要進一步開放思想,以包容各種政見。

開放思想,靠什麼呢?理性思考是唯一的選擇。

首先,單憑直覺來判斷是非善惡勢必帶來"判斷偏見"。哈佛大學的著名實驗心理學家平克(Steven Pinker)教授提醒大家,任何時候都要相信事實,相信研究數據,有意識地去思考,用科學的方法看待社會問題,而不是單憑個人的感覺和想像。科學的方法包括分析、判斷、綜合信息和事實,從中推理出解決問題的方法。

其次,推理必須是互動的。平時,理性被我們用來去推理、挑戰對方的信念,而不是自己的信念。這樣的理性推理,對理解對立面徒勞無益。只有互動的推理,才能讓我們意識到人性的相通和理性的力量。

因此,反思自己的政見,挑戰自己的局限尤為重要。海特說,研究表明,花兩分鐘去思考一個論點有可能改變一個人的想法。千里之行的第一步就是留點時間給理性思考。

多元社會的反思性平衡

應該看到,多元政見的共存是好事,不是壞事。美國兩大政黨代表不同觀點,激烈競爭選民的支持,這種政治局面有利於避免極端的政策法規,從而能更有效地服務於民眾。

企圖統一公民的道德觀和政見,是荒謬的。為了保持合理的多元主義,美國哲學家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1921-2002)建議採用"反思性平衡"。

反思性平衡的意思是,當我們遇到問題,必須理性地分析,哪些原則和規則決定了解決問題的現行方法?這些方法有哪些不足?是否能用其他的原則和規則來補救?反反覆覆來來回回的深思熟慮,會讓我們在必要時,修正其中的某個元素,達到各派都可以接受的"一致"。

一致不是永久的,從而反思性平衡也不是一勞永逸的。在思想、政見不斷衝撞的過程中,我們聽到不同的聲音,為自己原來的想法感到不安,跳出我們熟悉的話語,反思質疑自己的觀點。所有這一切,都在喚醒我們的理性。

也正是因為理性的躁動,讓我們或多或少地明白,成為左派的原因。

參考文獻:

Graham, J., Haidt, J.& Nosek, B.(2008). Moral Foundations Questionnaire. www.YourMorals.org

Haidt, J.(2012). The moral roots of liberals and conservatives. Ted Talks(December31,2012).

Jonathan Haidt(2020). JonathanHaidt.comMoral Foundation Questionnaire(2020). MoralFoundations.org

Saletan, W.(2012). Why Won't They Listen? New York Times, March23,2012.

Stanford University(2016). Reflective Equilibrium.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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