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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記事:富貴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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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0月底,我被送往廣闊天地接收再教育。那時我來到黃海最北端,丘陵盡處的一座山溝——鹿圈溝。但那時它拋棄了鹿圈溝的本名,改稱紅山峰。這和當時許多叫「宋革命」,「王衛東」之類的人名是一個道理。

鹿圈溝說來就是兩道高聳的山脊夾一趟深十幾里的溝筒子。從溝口至溝里有四個生產隊(如今叫村民組),最溝里的一個叫冷疃生產隊,這就是我插隊的地方。

疃,這個字經我後來考證,大多是山東半島一帶記作地名的專用字,一般在遼東農村很少使用。由此我推測,早些年冷姓人家從山東闖關東來此定居,由此而生冷疃。我後來憋在大山溝的一年半里,幾乎處在與外界隔絕的狀態,那時年輕的我,常常怨恨冷氏先人為何選了這麼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建「疃」,並且在這麼個窮地方還幻想「富貴榮華」。

說起「富貴榮華」,這是貧農冷連富、冷連貴、冷連榮、冷連華四兄弟的名字,寓意讓人一目了然。然而現實中的四兄弟卻人人與貧窮困頓相伴。那時人們無法想像穿皮爾卡丹,吃生猛海鮮。人們過着「越窮越革命,越革命越窮」的日子,家家戶戶概莫如此。

大哥冷連富一家實際是三家,因為家有老母,所以老三、老四兩家與大哥伙在一起過。大哥是生產隊長,同時還是大隊貧協主席,好像還兼任公社革委委員。他是一個極能吃苦耐勞,又不乏熱心正直的農村基層幹部。那時當幹部不比現在,雖然沒有三個代表之說,但是卻有張思德、白求恩、移山愚公可學。因此農村基層幹部除了帶頭幹活,帶頭開會,實在是沒看到有什麼別的好處。

記得那時白天在隊裏大干,晚上還得集中在隊部的飼養棚大炕上開展「三忠於四無限」。半是土炕半是地的一大間土房子裏,密密砸砸的擠滿了男女老少社員,濃烈的旱煙嗆得人直咳嗽,不停的咳痰,吧唧吧唧往地上吐。混暗的油燈下,小隊會計在讀半個月前的社論《大批促大干》,讀完一段,便是大家發言討論之時,每當這時,看看昏昏欲睡的人們,「咳!咳!」大哥就會清清嗓子「我說兩句」(說,發學音),然後就微閉一眼半睜一眼,面朝屋脊,不緊不慢講出一套套的因為所以來。

大哥一家鐵杆貧僱農,尤其是大哥從土改到合作化到人民公社,一直都是社隊幹部,會開的多,也見識的多,因而自然知道的也多。大哥講過後,隊裏的幾個後生連逗再鬧,你一句我一句,不着邊際南朝北國一通;幾個光棍趁機向婦女隊長和另外兩個村花獻媚。牆角旮旯處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卻絲毫不影響有興致的光棍和女人調侃。

這是勞作一天文化精神生活的至高境界。待到人們實在睏乏的不行時,也到了月落星稀的半夜時分,苦熬半夜的人們終於可以四散奔回各家的溝溝岔岔。

大哥三家人一起過,有近十五六口人,孩子一大幫,大房的,三叔的,老四的,長得差不多一般大小,都在一口鍋里爭搶着吃飯,一圈苞米粥沒盛完,先頭的已喝完,又把碗伸過來,一聲嘿嘍,「等着!看能不能剩下」。孩子們連一碗苞米粥都難得吃飽,更別說別的什麼奢望了。如果有一塊繭蛹糖,或是生病時煮個雞蛋,那可真是莫大的享受了。到了晚上,一鋪大炕睡了一排蘿蔔頭,少一兩個察覺不出來。好在那個年代還沒有拐賣人口的。

我記得大哥家有個小二,名叫冷憲山,是個機靈聰慧的孩子,有十二三歲的樣子,那時從大隊放了學,常跑到青年點找我玩兒,教我一些農業生產的知識,我就是從他那裏知道了在青黃不接的春天,實在沒啥東西可吃的時候,可以從正開花的土豆秧子壟上,扒開尚未成熟的土豆充飢,有一次我下工回來,走在土豆地頭,趁沒人看見,扒了幾棵土豆秧,可惜小土豆只有玻璃彈珠大小尚不能吃。

那時人們不僅吃不飽,而且住的穿的也極為簡單。二哥冷連貴家與我們青年點為鄰,是一趟並排的鵝卵石房的東三間。說起鵝卵石房,這是我現在以為最合適的叫法。那房子就是揀河套里洪水沖刷去稜角的鵝卵石蘸黃泥為砌漿壘成。經過一兩個冬春,泥巴脫落,牆就只剩四處透風到處露縫的鵝卵石了。夏天還好,冬天可就倒霉了,房子正迎溝筒子風口,晚上風吹得屋裏的油燈都點不住,我躺在炕上,透過掛霜的鵝卵石碩大的縫隙,甚至可以看見月亮和星空。

二哥家六口人四個孩子,大的十幾歲,小的五六歲,都是長身體能吃飯的時候,沒有糧,自然也就吃不飽,再加上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一點油水,孩子們一個個長得瘦骨伶仃,再加上穿的破衣爛衫,就像在老電影裏看見的災荒饑民一模一樣。

那時生產隊拉大幫幹活,天半晌歇息時,人們累得東倒西歪躺在地頭。二哥這時候就一個人鑽到山坡旁的溝溝岔岔去找獾子洞,一旦發現蹤跡,就在深夜偷偷摸摸來掏獾子。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呢?那時,沒有動物保護的考慮,避人耳目是為了免受批判,因為那時規定,人們只能幹集體的活,除此以外都是不忠於革命路線的離經叛道。

二哥有一手掏獾子的絕活。冬夜,我曾隨二哥上山,目睹了他掏獾子的手藝。二哥瞄好了事先探好的洞口,找來一堆蒿草堵上,然後又在那洞口附近十來米之外尋得另一個洞口(據說獾子洞都有兩個出口)。找着這另一個洞口後,二哥就把鋼絲套下好,他手拿鐮刀和尖鎬守在洞口,令我把蒿草點着,煙和火順着洞往裏灌,獾子被煙熏嗆得受不了,就順着洞朝另一個出口鑽,結果不是正中獵套,就是被棒殺。那天的獾子就是一頭鑽進獵套的。

二哥把獾子裝進麻袋背回家,連夜剝皮處理,然後凌晨翻山越嶺四五十里去岫巖的洋河趕集,偷偷去集市上把獾子油和肉賣掉,再給女人和孩子扯幾尺布,或換些火柴燈油之類的東西。在中午時必定要趕回來,下午出工時就撒謊說,昨夜裏感冒,上午在家發汗了。

老三冷連榮留給我的印象不深,他是生產隊的記工員,每天背個糞筐,上工下工時順道揀糞。話少,臉上長少許淺白麻子。

冷氏兄弟詮釋「富貴榮華可能因人而異」,但標準低憐卻是共同的。

在對冷疃的記憶中,有一件事使我經久難忘。有一次在田頭休息時,累得飢腸轆轆的人們,討論起什麼最好吃的話題,這也許有畫餅充飢之效。這時,蹲在一邊的老四冷連華開了腔,他磕磕巴巴的一番話,頓時使我空虛的胃腸有了無限的美滿。「哎呀,你們就別…別…東扯葫蘆西扯瓢了,什麼這好吃,那好吃,我說啊,剛出鍋的大……大卷子(捲髮轉音,饅頭)蘸灰油(豬油)讓俺造個夠,就…就…就他媽算沒白活回人」,他細緻地描繪了那大卷子是多麼多麼的白,那豬油是多麼多麼的香,那吃起來的感覺是多麼多麼的順暢,總之,那肯定是最好最好吃的東西了。

我何嘗不贊同「大卷子蘸豬油」乃天下絕吃的說法,說起青年點的飯,更是吃沒吃喝沒喝,早上一碗稀溜溜的苞米粥,加塊蘿蔔瓜子鹹菜,幹着重體力的農活,半晌頭一泡尿全出去了。那時一天到晚總是盼着吃飯,哪天中午有塊兒苞米餅子加菜湯,大家都覺得高興。

老四臘黃的臉上,顯現出嚴重地營養不良,汗漬浸透的衣裳補得沒法再補;乾澀的唇邊曝起一層滋皮,他正用舌尖舔舐着剛卷好的紙煙邊。

我之所以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以至於這話這情景,多少年後還歷歷在目。可能與兩個因素有關,一是他的話在當時引起我的共鳴,以至使年輕的我飢餓之欲陡漲,認同「大卷子蘸豬油」,乃天下第一美味之論斷;其二是冷連華在說過這話第二年,因患肝硬化肝浮水而病故,他把可憐的理想帶進了墳墓而終生未能實現,這成為對我年輕心靈的震撼。

許多年以後,我發現,僅僅是吃飽肚子,並不是多難的事兒。也許從那時起,我養成了發現浪費糧食暴殄天物之人就極其憤慨的情感,這可能是一種懷舊情節使然。

富貴榮華哥幾個幾乎一生都沒走出鹿圈溝,他們抬頭看見的只是兩山夾一溝的天,他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溝溝岔岔貧瘠的山地上土裏刨食,他們渴望富貴榮華,可富貴榮華何時與他們沾過邊?

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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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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