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寫了一本《射鵰英雄傳》。在這個故事裏有很多倒霉的傢伙,但是在我看來有一個最倒霉的,就是段天德。
看懂金庸小說,一定要看懂段天德。
段天德是什麼人呢?本來是臨安的一個武官,日子過得很不錯,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雞肉老酒,錢財粉頭,何等快活」。可是後來他走錯了一步棋,成了郭靖的殺父大仇人。
郭靖從小到大,記憶最深刻的名字就是「段天德」,一說起來就咬牙切齒:「我要宰了段天德!」
稀里糊塗做了主角的頭號大仇人,你說慘不慘?
那麼段天德是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呢?總結起來其實非常有趣,就是兩個字,加碼。執行任務,自行加碼。
二
不妨來倒推一下,段天德是怎麼離奇地毀掉了自己的人生仕途,變成了郭靖的頭號大仇人的。
當時他接到的上級的任務,大致是這樣的:帶兵去牛家村,捉拿反賊郭嘯天楊鐵心,把他們的老婆綁回來,交給上級。
任務的關鍵是什麼呢?捉男人,搶女人。
段天德大張旗鼓地帶着兵就去了。經過一番搏鬥,反賊郭、楊二人放棄了抵抗,拋下兵器,繩捆索綁,束手就擒。
這幾乎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任務就此圓滿完成,已經可以交差了,把人帶回去不就是了?
可是段天德他不,他要加個碼。
他「得意洋洋地過來」,舉起馬鞭,刷的一鞭抽在楊鐵心臉上,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嗎?」
這一鞭很厲害,只打得楊鐵心自頭到頸,長長一條血痕。
於是問題就來了:這一鞭圖什麼?答案是圖痛快。
這樣的小人物,有了機會,總要抖擻兩下,否則對他來說這一整套行為藝術就不算完成,就像尿不乾淨一樣憋着難受,沒有獲得感。
所以他必須「得意洋洋」,必須「刷的一鞭」打過去,哪怕已經把人俘虜了,任務完成了,也要多餘地罵人幾句,抽人一頓才爽。
三
段天德這一加碼,壞了,郭嘯天楊鐵心不幹了,掙脫繩索,開始拒捕。雙方又是一場血戰,官兵多死了好些人。
這可不都是加碼加出來的?
假如事情到此為止,那也罷了,段天德無非再費一點手腳,把賊子打翻就是。等交差完畢,他還是做他的段天德。
可是他居然忍不住又要加戲,跑去對着楊鐵心說:
「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嗎?」
多麼有戲劇性的一段台詞啊。而且一段還不夠,竟然又加了一段:
「老爺額頭有刀疤,臉上有青記,都記住了!」說着又是一鞭。
試問這又是圖的什麼呢?悶頭辦差還不行,非要通報姓名讓人記住,目的何在呢?
原因大概就是另外三個字:表演欲。
悶頭幹壞事不夠爽,還必須來一段表演,必須戲劇化,才爽,才能讓自己站上舞台的中心,收穫最大的快樂。
從此郭楊兩家永遠地記住了這個名字:段天德。後來郭靖也從小就知道了一件事:我的大仇人叫段天德。
金庸的這個情節再次印證了一條人生的真理:做壞人,不可以有表演欲;做壞官,也不可以有表演欲。
多看看歷史你就會發現,一個人是壞人,他未必倒霉,但是又壞又有表演欲的,最終大概率倒霉。同樣地,一個官兒很壞,他也未必出事;但是倘若他很壞、同時又有很強的表演欲,最終也大概率出事。
四
假如再往深里思考一步,這件事裏還有幾個細節,也是非常耐人尋味的。
比方說,段天德來牛家村辦這一次差,有多少油水和好處呢?
小說上還真有寫到。後來同行的武官就說:這趟辛苦,每人總有十幾兩銀子賞賜罷。
看,無非就是十幾兩銀子而已。段天德作為帶隊的,拿得多一點,撐死算一百兩好了。也就這點錢。
那麼他辛辛苦苦抓了的女人又是給誰的呢?是給上級的,準確地說是給大金趙王完顏洪烈的。
牛家村有段天德的仇人嗎?並沒有;被打殺的郭嘯天也好楊鐵心也好,和段天德有半點仇怨嗎?也沒有。
段天德但凡能有一點點政治智慧,能多一點點人生的通透,就能想得明白:
這件事對於我有啥關係?無非就是一百兩銀子跑個腿、出個勤。
抓了女人,是給大金趙王抓的;滅了牛家莊,也是為大金趙王滅的。面前這些牛家村男女,並不是我的仇人。他們在我面前是小人物,但我在完顏洪烈面前也是小人物,小人物何苦為難小人物?
我何苦為了一趟差事給自己拉下這天大仇恨?何必要不斷加碼,還跑上前去自報大名,讓人家記恨我終生?
後來,段天德晚景悽慘,被郭靖一夥到處追殺。金國宋國兩邊哪一邊有罩着他?都沒有。
如果時光倒流,回到在牛家村的那一天,他只是悶頭辦事,不主動加碼,郭靖後來記恨的也只會是完顏洪烈,哪裏會記得一個段天德?
只可惜,段天德要是有這樣的通透,就不是段天德了。
他靠一套眼花繚亂的表演,成功地把自己玩了。
到手的好處比芝麻小,拉來的仇恨卻比天大。
得了小利,缺了大德,損人不利己,斷自己後路不眨眼。
幹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