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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博弈中,「硬科技」不可能單兵突進

烏克蘭的軍事實力當然無法與俄羅斯可比,但烏克蘭卻使用了一種「互聯網」的方式打仗,不同於俄軍的大兵團作戰,烏軍打仗更像是叫車和送外賣——信息通過「情報眾籌」APP、北約的提供等多種渠道「上傳雲端」,供平台計算處理,由平台向就近向烏軍的各個戰鬥小組「派單」或「接單」,「接單」的戰鬥組完成「戰鬥訂單」後領取獎勵。

真正「誤國」的,從不是文科生或者互聯網等「虛擬經濟」,而是過於淺薄急切的「求用」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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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講個段子。

說19世紀末那會兒,中日兩國同時開始向西方學習,都往歐洲派留學生,我大清的留學生秉承「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洋務運動思路,到了歐洲以後一門心思只學翻譯、艦船駕駛、造槍、造炮、造船等等「實學」、「硬科技」,但日本留學生去了歐洲,學這些的同時還會去學物理、化學、數學、文學、法律、歷史等等「虛學」、「軟文化」,看上去好像我們中國人更加「精明」、「務實」一些,不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但德國的那個「鐵血宰相」俾斯麥聽說了這件事後,做了個預言——他說「日本漸強、中國漸弱」。

此話說出不久之後,甲午戰爭爆發,俾斯麥的預言應驗了。

這個段子,似乎是王小波先生在他的一篇雜文中講過的。而後他引用許倬雲教授的話說,近代中國人對於科學,先是當做百無一用的奇技淫巧來蔑視,而後又當做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巫術來頂禮膜拜。這背後其實有一種一以貫之的思維陋習:我們總在執着的去「求用」,對於一切被認定為「有用」的東西無比推崇,而被認定為「沒用」的東西棄之如敝履。

15世紀以後的中國之所以落後於西方,就是陷入了這個窠臼,我們最開始認定「文科」的儒學有「經世濟用」之能,於是八股取士,讓所有知識分子都撲上去的拼命研究,視自然科學為「雜學」,大加鄙夷。這個觀點在當時看來也許是很「務實」的——爭清楚到底是地球繞着太陽轉,還是太陽繞着地球轉。能幫着帝王們「明尊卑」、管好這個龐大的帝國嗎?能幫農民伯伯從地里多打兩斤麥子嗎?好像不行。所以這玩意兒沒用,沒用我們就不研究。所以那個時代的中國人眼中,研究「文科」才是「實用」的,研究理科則是吃飽了撐的。

可是命運跟中國人開了一個玩笑,近代以後,物理、化學這些最初看起來純屬西方貴族自娛自樂的「無用之學」突然迎來大爆發,產生了一系列耀眼的成果。

這個時候我們又忙不迭的訝羨「西學之用」的變怪神奇,卻發現自己跳着腳也攆不上——因為我們壓根就不肯學那些有用之前沒用的東西。於是在近代,我們又代償性的將所有理工科推崇為「救國」的「實學」,將文科斥為「誤國」的「虛學」。

但文明之間的下一場博弈總是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展開的,而那些明天能結出累累「有用之果」的學問、產業,在今天可能還是看似很虛的「無用之樹」,過早將其砍伐的結果,很可能是你在下一場競爭當中,被別人遠遠甩開。

所以,真正誤國的,從來不是文科、或者理科,而是我們民族那種過於執着、刻骨的「求用」之心,它總讓我們在時代變革當中,屢屢被人甩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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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段感慨,是因為我最近跟一位從事互聯網的朋友聊了聊。驚奇的得知,如今不僅文科生在受到鄙視,即便在理工科內部,也掀起了一場誰是「硬科技」,該優先發展,誰是「軟科技」,可以緩一緩,放一放的「軟硬之爭」。以及與之類似的,「實體經濟」與「虛擬經濟」究竟該誰為誰讓路的「虛實之爭」。

「小西,你知道嗎?在那些「工業黨」的眼裏,我們這些搞互聯網、搞「虛擬經濟」的,跟你們這些文科生一樣,都是誤國罪魁。」我那位朋友這樣感嘆道。

對此,我只能苦笑,從開眼看世界到今天,都一百多年了,怎麼中國人非但沒變,還變本加厲了——連百年前被統稱為「實學」「實業」的學問和產業里,居然也要分出個「軟硬」、「虛實」、誰「興國」誰「誤國」來了。

其實不用細想你也能明白,在各個產業之間強行劃出一個「虛實」來,硬說造晶片、建基站就是「實體產業」,說搞互聯網、建設平台就是「虛擬產業」是一件很強迫症的事情。這種思維的錯誤在於它忽視了各個產業之間是緊密聯繫的,被認為是「虛擬」的那些產業,恰恰正在給「實體產業」提供其賴以應用的場景。

最簡單的例子,比如5G的發展,前兩年,經常有聲音擔心大規模、大投入的建設5G基站可能是一種「過度基建」——手機上網,無論是看視頻還是刷直播,4G已經夠用了,還建5G幹嘛呢?

但最近你會發現這種聲音現在明顯少了。原因何在?就在於「元宇宙」「萬物互聯」「擬真網絡」等概念提出後,美國的META等公司,已經把5G應用場景的「帽子」扔過牆去了。

用戶已經看到了這些企業為他們勾勒的未來生活,資本也看到了5G網絡的盈利前景,於是才會有對5G基建的收益預期,緊接着大規模資本的湧入,5G基站紛紛拔地而起。當下5G建設最好的國家,恰恰是「虛擬經濟」的互聯網公司對5G應用場景研發走的最遠的國家。這不是一個偶然。

同樣的道理,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假如這個世界上沒有微信、沒有天貓、沒有網絡購物、也沒有網絡直播、網站,那我們可能連4G、3G都會覺得多餘——如果手機的用處僅僅只是打打電話、發發短訊,那十幾年前的2G甚至1G網絡,豈不就已經夠用了麼?甚至你的手機里還裝那麼好的晶片幹嘛?有塊「半導體」不就足夠了?

熟悉中國雲計算產業都知道,阿里雲是中國雲計算旗艦企業技術水平全球領先,根據著名信息技術研究機構Gartner去年發佈的年度產品報告,阿里雲在IaaS的計算、存儲、網絡、安全四個核心類目都拿了全球最高評分,總分排名名列第三,僅次於亞馬遜微軟,全面超越了谷歌、甲骨文等廠商。

但是令那些「硬科技」信徒大跌眼鏡的是,推動阿里雲計算發展恰恰很多人看不起淘寶和雙11購物節。

購物剁手也可以發展硬科技?當然可以。

正是由於淘寶用戶和商家高速發展催生了海量運算需求,當時行業普遍採用的「IOE」構架(IBM小型機、Oracle數據庫和EMC存儲)已經無法滿足淘寶的發展需求,阿里雲創始人王堅博士敏銳的看到了雲計算的發展趨勢,說服馬雲每年投資十個億,連續投資10年,發展雲計算,解決淘寶技術構架問題,那個時候,靠電商起家阿里巴巴本身還都沒實現盈利。

經過十幾年的努力,目前全球雲計算排名前十已有三家來自中國,最大的雲計算開源平台openstack核心代碼貢獻TOP10,也有3家中國企業上榜。中國已經在全球算力排行榜上和美國成為唯二的巨頭,成為全球雲計算增長最快的市場。

2019年,已經成為阿里巴巴集團技術委員會主席的王堅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這也是國家創新體系對民營企業的最高認可了。值得一提的是,王堅本人都是學心理學的,不僅是不是「搞技術」的,可能連代碼都不會寫。

所以,恰恰是很多人鄙視的互聯網「虛擬產業」,在為「硬科技」的發展提供不竭的動力。互聯網等高科技「虛擬產業」其實並不「虛擬」,它恰恰是很多實體經濟賴以生根發芽的「土壤」,它對我們社會未來的引領作用是非常實際的。

而如果提升到國家層面而言,正在發生的很多國際時事已經告訴我們,「虛擬經濟」在國家博弈中所起的作用,甚至並不亞於那些「硬」和「實」的產業。

比如此次俄烏戰爭中,被稱為「地表最強90後」的烏克蘭副總理米哈伊洛·費多羅夫,就給俄羅斯添了很大麻煩。

這小伙子在2019年被總統澤連斯基任命為烏克蘭數字轉型化部部長前,就是個開互聯網廣告公司的,在互聯網圈子這個「虛擬產業」內部都「軟」的不行。任數字轉型化部部長之後,主要工作也是給烏克蘭老百姓建個政府服務平台,讓他們網上繳繳水電費、一鍵納稅之類的工作。我估計俄軍在戰前收集情報的時候,都未必注意到有這麼一號人。

可是2022年俄烏戰爭一起,他的部門卻突然重要了起來。因為費多羅夫帶領他的團隊,用互聯網公司開發APP的模式,迅速開發出了一款可以提供實時發現俄軍的「情報眾籌(crowdsourced)」APP,並在第一時間號召烏克蘭民眾大量下載,民眾能將手機拍攝到定位俄軍的動態發到互聯網。極大的幫助烏克蘭軍隊實時掌握了俄軍的動態,於是俄軍行進途中的作戰單位,經常被烏克蘭小股部隊提前設伏,用反坦克火箭發射器大量摧毀坦克、步戰車、自走炮等重型裝備,甚至「斬首」俄軍中高級指揮官,讓俄軍的「鋼鐵洪流」成為了一個蹣跚的無頭巨人。

烏克蘭的軍事實力當然無法與俄羅斯可比,但烏克蘭卻使用了一種「互聯網」的方式打仗,不同於俄軍的大兵團作戰,烏軍打仗更像是叫車和送外賣——信息通過「情報眾籌」APP、北約的提供等多種渠道「上傳雲端」,供平台計算處理,由平台向就近向烏軍的各個戰鬥小組「派單」或「接單」,「接單」的戰鬥組完成「戰鬥訂單」後領取獎勵。

我們不知道俄烏戰爭未來的走向如何,但我們從這次衝突中已經清楚地看到,互聯網思維和互聯網應用,在21世紀的世界是多麼重要。

3

如果把鏡頭拉遠,從整個人類史去考慮。你會發現一個社會當中的所有學問、產業,都是彼此勾連,互相成就的。且歷史越演進、社會越發展,它們之間的聯動,往往就越緊密。時至今日,我們的社會中,從最「虛」的文化產業,到比較「虛」的互聯網產業,再到最「實」的實體產業,其實已經連成了一個緊密的整體。讓你很難做那種簡單的二元區分。

比如,很多人對中國被「卡脖子」的晶片產業痛心疾首,感覺那才是硬科技,但大家知道全球最先進的伺服器晶片是什麼嗎?至少其中之一是阿里巴巴旗下半導體公司平頭哥的自研雲晶片「倚天710」。這種採用業界最先進的5nm工藝,單晶片容納高達600億電晶體,性能超過業界標杆20%,能效比提升50%以上。

一家大家公認的互聯網公司,卻在研發晶片,很多人可能一開始並不理解,但仔細想想卻會發現這是很合理的。因為互聯網公司比那些傳統意義上的「實體產業」更多的接觸用戶,他們更清楚應用場景,知道用戶最想要什麼東西,所以他們可以通過這些收集到的訴求更合理的制定、「進化」自己的設計思路——從電商業務到發展雲計算,再到自主研發伺服器晶片滿足雲計算需求,看似跨越大,其實是非常順暢的路徑。今天中國幾乎所有的互聯網巨頭,都有這方面的嘗試,騰訊和百度也在從事專用晶片的研發。

類似的事情,其實在全世界都在發生——

做搜尋引擎的谷歌已經在量子計算機領域趕超了IBM。做亞馬遜的貝索斯,想給他的用戶推銷的下一款商品是他們自主研發的商用太空旅遊。做應用程式的微軟,目前的科研攻關重點之一是俗稱「腦後插管」的人機互聯……

其實,在美國,沒有人會認為互聯網是「虛擬經濟」,那些從事互聯網產業的巨頭,紛紛將他們遊騎兵越過那道長城,進入硬件的地界,原因何在?因為它們是一個經濟體中,最多信息、用戶和需求場景的承載者,它們主導的研發能夠直接契合整個時代的脈搏。

4

讓我再講一個故事吧,一個關於「虛實」的故事:

眾所周知,晶片產業,是俄羅斯被美國等西方國家掐住的命門。甚至當年蘇聯解體、冷戰落幕,很多人也說與蘇聯的電子科技已經大大落後於西方有關。那麼曾經國力雄厚、科技發達的蘇聯,為什麼卻沒想起來下大力氣研究晶片呢?

其實蘇聯人想了,甚至比美國人動手還早,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斯大林還活着的時候,蘇聯就開始佈局、研發和生產自己的計算機,為此專門成立大型研究所和實驗工廠,集中力量搞研發。蘇聯計算機的起步並不太晚。國家層面的投入更是雄厚。

但與美國不同的是,蘇聯的計算機-晶片研發,一直走的是一條重「實用」、重產能的道路。比如當美國人開始採用電晶體和集成電路取代老舊的電子管作為計算機原件時,實際試驗中發現集成電路在核爆的電子脈衝前幾乎毫無招架之力,被永久性燒毀的可能性很大。於是蘇聯據此認為集成電路並不適合核戰爭,對自己「沒用」,轉而走進了「電子管小型化」的死胡同。

更為關鍵的是,與美國的計算機重民用,因此硬件發展到一定程度,一定會產生與之相匹配的軟件不同,蘇聯計算機因為其重軍用的特點,其發展始終處在一種有什麼硬件、用什麼軟件的環境中。

友好的界面、容易操作的環境、早期局域網、甚至電子遊戲,這些在美國不斷檢驗和督促硬件研發、升級的應用場景,在蘇聯都是不存在的,結果就導致蘇聯甚至整個華約集團雖然下了很大的力氣,但其計算機研發卻始終是在閉門造車,研發端、生產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應用場景是什麼,也就沒有目標和動力作出更好的產品,所作的幾乎全是無用功。

於是就有了那個笑話:蘇聯人在慶祝,他們自主研發並批量生產世界上最大的一款微型計算機。

這是一個過度重視「硬」而忽視「軟」,重視「實際」而忽視「虛擬」所釀造的悲劇。蘇聯在那一次與美國的大國博弈中落敗了,而落敗的原因,恰恰在於它在所有方向上都過於求「硬」,過於務「實」,而忽略了對自己的軟與虛的構建。

5

時光荏苒,我們再回看今日的世界。

今日的中國,是僅次於美國的全球互聯網第二大國,應當說,在短短二十多年中,中國互聯網能夠在底子薄、基礎差的情況下發展的如此之好,應該是一件非常值得自豪的事情。

可是近年來,中國卻出現了不少關於互聯網的非議。平心而論,中國互聯網行業並不完美,一些公司的確存在重應用輕研發,只有商業模式創新,缺少科技底層實力的問題。一些投機者利用互聯網技術,形成P2P等行業亂象,給經濟帶來系統性風險,國家主動引導行業調整,鼓勵「硬科技」發展,是有其特定背景和必然性的。

但是,從整體上來看,互聯網絕對不是「虛擬經濟」。政策導向中反覆強調的「脫虛向實」,主要是警惕資金在金融、地產等系統空轉,導致系統性的金融風險和實體經濟的供血不足。一些人打着「虛實」之爭的旗號,指責互聯網是「虛擬經濟」擠佔了「實體產業」的發展空間,是認知上的「誤讀」,認識上的誤區。

時至今日,在一些平台上,這種「虛實之爭」還很流行,有人覺得互聯網太「虛」了,需要停下來等等「實業」。但這樣的想法,就像覺得男足踢不進世界盃,女足也不該得冠軍荒謬。事實是,方興未艾的中國互聯網,仍然是給我們的經濟提供動力的發動機:且不說從業人口可能已經近千萬的「程序猿」大軍,光說外賣、快遞、網店、網約車、還有我這樣在網上賣文為生的人。號稱「虛擬」的中國互聯網,現如今正在解決多少人就業問題?一旦它遭遇寒冬,又將砸掉多少人的飯碗?

而這樣的寒冬,並不是危言聳聽,接連曝出的裁員潮,中概股在過去一兩個月出現的劇烈震盪,都讓人感受到這個行業所面臨的挑戰。

但決策層的態度已然清晰,3月16日的金融委會議強調穩市場,促進平台經濟健康發展,此後連續兩次國務院常務會議,都強調穩經濟的政策早出快出,不出不利於穩定市場預期的措施。希望政策的落實,能給中國經濟帶來好消息。

2022年,對中國人來說,不是容易的一年。國際形勢的風雲陡變,抗疫形勢的持續嚴峻,給經濟帶來的衝擊是不可避免的,我們比以往更需要穩住需求,穩住經濟。所以也是時候把無謂的虛實之爭、軟硬之爭停下來,讓那些依託中國市場成長起來的互聯網企業,繼續為我們的經濟貢獻力量了。

它們關乎的不只是內需和就業,也關乎中國科技創新的未來,把14億人超大市場的規模優勢,轉化成理論和應用深度結合的技術優勢,是它們的責任,也是我們對它們的期待。

而在更大的尺度上,我更希望我們的民族能夠摒棄那種連綿已久的「虛實思維」「軟硬思維」。

碰到一個問題,一味只想着它「有什麼用」是一種很淺陋的思維方式,我們在歷史上曾經因為這種思維走了很大的彎路了,今天的我們,不要重新撿起這種害人匪淺的思維了。

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真正「誤國」的,從來不是「文科生」,或者傳說中的「虛擬產業」,而那種看似急功近利,實則目光短淺的「求用」思維方式。

只有打破這種思維,我們才能走出戰略短視的漩渦和陷阱,真正成為兼具軟實力和硬實力的現代化國家。

艱難與挑戰之中,願我們的思維能與我們的國家一起成長。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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