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有一個地方像福建霞浦一樣,因為成熟的擺拍產業而出名。在這個被稱為「擺拍勝地」的縣城裏,灘涂、榕樹以及人——都能成為拍照的道具。
這個人口只有56萬的縣城每年接待至少十倍數量前來拍照的遊客。當地人津津樂道的一個說法是,連出租車司機都對相機和參數了如指掌。在這裏,沒有「景點」,只有「攝影點」;導遊叫「攝導」,他們會默認遊客都是來拍照的。當地一位攝影協會的領導說:「來霞浦不攝影,你還能幹什麼呢?」
1
一個早上,母牛逃跑了兩次。
七十歲的「挑擔模特」曹美玉剛把牛牽出來,母牛突然發力,帶着小牛向公園外跑去。後來在遊客正圍着榕樹拍照的時候,母牛第二次「罷工」,朝坡下跑去,人群被嚇開了一個口子。扮演農夫的程天禾不肯放開繩子,被拉着往前跑。一旁的幾位男人一起上來幫忙,母牛才不跑了,但也犟着不肯走回榕樹底下。
但牛的逃跑並沒有影響到人們的心情。程天禾跟牛對峙的時候,老年攝影班的阿姨學員們一哄而上,爭搶着跟榕樹合影,此起彼伏的「讓一讓,先讓我拍張照」的聲音蓋過了牛的叫聲。
這裏是福建省霞浦縣的楊家溪,一個攝影師們提起時總要意味深長感嘆一句「那個著名的擺拍勝地」。十一月的這個清晨,連日陰雨的霞浦剛剛放晴,楊家溪大榕樹底下又迎來了兩撥客人。第一撥客人2019年的時候來過一次,拍的照片拿回去在單位組織的攝影比賽上拿了獎,這次想回來再拍一次。第二撥客人是老年大學攝影班的學員,浩浩蕩蕩從大巴上走下來。
楊家溪榕樹下的「水牛擺拍」是霞浦擺拍生意最早開始的地方。從十多年前起,這裏幾乎每天早上都要上演農夫在煙霧中牽着耕牛勞作的畫面。關於「水牛擺拍」生意的緣起,村民們講出來大同小異——有一天,山上有個放牛的老人路過大榕樹,那天正好起霧,一位路過的攝影師拍下了這個詩意的畫面,後來這張照片在國際比賽上拿了金獎。獲獎以後,攝影師們聞訊而來,想留下同款照片的他們需要當地村民「配合一下」,於是逐漸地,從「配合」中衍生出了一門生意。四面八方的攝影師來到霞浦,又帶走幾乎相同的照片。
「水牛擺拍」需要三個角色:牽牛的農夫,挑擔的阿婆,以及燒煙的——要複製那張獲獎照片,除了農夫和牛,還需要通過燒煙複製起霧的清晨。
李燕子是那個負責燒煙的。她每天早上都會提着柴火和一桶水來到榕樹幹後面燒煙,她是幕後人員,需要確保自己不會出現在鏡頭裏。燒煙也是個技術活,柴火要揀濕的,燒出來才會有煙;起明火的時候,要潑一點水上去;那把巨大的蒲扇始終在手裏,用來控制煙的大小和方向——有些攝影師喜歡煙霧薄一點,拍出來的照片更自然,也有攝影師喜歡煙霧厚一點,那樣更有意境。
這是一個小而穩固的「團隊」,程天禾、曹美玉和李燕子都來自附近村的程姓家族。其中,「核心資產」——牛是程天禾的,因此,每場300元的收費他要拿走200元,剩下的100元由挑擔的曹美玉和燒煙的李燕子兩人分。
眼下受旅遊業的影響,榕樹下的生意不太景氣,但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有四五場拍攝。旁邊的民宿老闆每天目睹這一切。小時候他就在榕樹底下玩耍,再大一些,覺得人生的願望是去上海那樣的大城市玩一玩,沒想到人到中年,那些曾經讓他羨慕的「上海人」扎堆湧進了他生活的這個小村子,以及整個霞浦——這個小小的、無名的福建縣城。
2
在霞浦,當地人津津樂道的一個說法是,連出租車司機都對相機和參數了如指掌。這個人口56萬的縣城每年接待數十倍於當地人口的遊客,但霞浦沒有「景點」,只有「攝影點」,攝影點的線路和標識填滿了路邊的指示牌和公交車背面的廣告位。到霞浦的遊客會被默認都是來拍照的。當地一位攝影協會的領導說得直白,「來霞浦不攝影,你還能幹什麼呢?」
2017年,霞浦縣旅遊局曾經專門出過一本《霞浦攝影指南》來介紹霞浦的28個攝影點,每一個攝影點的位置、最佳拍攝時間、交通方式甚至是拍攝方法,都給列得清清楚楚。
霞浦的攝影點分散在縣城的四周,現如今,霞浦已經有了成熟的東南西北四條攝影線路。攝影團通常是五天四晚的行程,報價三四千,導遊會強調,「純攝影團,不購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攝影點包括:東線的北岐灘涂、三沙東壁、小皓灘涂、楊家溪;南線的沙江S灣和半月里村;西線的鵝灣紅樹林(近幾年很受歡迎)。
出過什麼拿獎的片子,是決定霞浦的攝影點出名程度的第一要素。2002年,沙江S灣的一張片子在國展上拿了銀獎,「攝導」陳伏容一直到今天都還記得清楚。在楊家溪,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來這裏的攝影團就會帶來一些獲獎的消息,有時候是金獎,有時候是特等獎,村里人從來不記得比賽的名字,但會發自內心認同「模特了不起」,有遊客來問,就會把模特指給遊客看,「那是獲過獎的模特」。
在霞浦,像程天禾、曹美玉這樣的身份有一個專門的稱呼——模特。模特是擺拍產業里的中堅力量,每一個「攝影點」都有自己的模特。這些模特原先可能是漁民、茶農、家庭主婦……在霞浦擺拍產業發展的這十多年裏,他們完成了謀生方式的轉變。
江連水是北岐灘涂攝影點的漁模,住在附近的北岐村。北岐村不大,常住人口只有1000出頭,在村裏的麵館問起「漁模」,麵館老闆瞬間就能意會,然後撥出電話打給江連水。做漁模以前,江連水當了大半輩子漁民。從大海里討生活自然是艱辛的,而且,一個明顯可感的變化是,魚越來越少了——幾十年間,他打漁的範圍從家門口不斷往外擴展到了遠海。因此,當有一個換種活法的機會擺在他眼前的時候,他沒有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