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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水手的一封海上遺書

以下是遠洋貨輪水手長何潤生的講述。

「我港請你立即駛離」

沒想到我還能活下來。我在事後復盤,全船第一個發熱的人是三副,時間在7月中旬,這是一個重要節點。六月底,我們的船從緬甸開到馬來西亞,接着又去了泰國,應該就是在這個階段感染的。我們從新聞得知,馬來西亞和泰國的疫情嚴重,公開的新增病例就達到日均2萬人;緬甸正在政變、打仗,它的經濟很糟糕,政府幾乎沒有什麼防疫手段,我們覺得病例只會更多。

我們知道國內港口的工人上船都會遵守防疫措施,穿防護服、戴口罩,捂得嚴嚴實實,有非常嚴格的標準,但這些東南亞國家作風比較散漫,他們的工人穿着拖鞋、褲衩,光着膀子就上船了。

幹完活,他們也不下船,有的人找個角落,拿網兜搭個簡易吊床,人躺上去晃悠,手裏還握個魚線,一邊閉目養神一邊釣魚。還有的人會去偷衛生間裏的小鏡子,水龍頭,要是不收衣服的話,連內褲都可能被「順」走。我們也遇到過這種情況,集裝箱的綁紮杆不便宜,有的工人一邊裝貨,一邊把綁紮杆扔到海里,然後再用繩子綁上吸鐵石,到水底下去撈回來。我們用來防海盜的值班人員,這時候都用來防賊了。

東南亞工人就呆在甲板上幹活、休息、娛樂、睡覺,或者嘗試賣紀念品和電話卡給船員,直到我們離港時才匆匆散去。平時我們要拿着圖紙清點他們裝貨的數量、倉位,防止不靠譜的工人裝錯返工,協助他們啟動吊機等設備,不可能避免接觸。

另外船上補充物資、提供伙食、增補淡水的時候,這些物資的病毒檢驗報告也可能不嚴謹。因為假報告可以節省很多時間,「跟上」部分集裝箱貨輪數小時內完成進港離港的節奏,而等一份耗時更久的真報告,可能會給船東造成數百萬元的「損失」。

我們的船將在馬來西亞丹戎帕拉帕斯港靠港時,還離得老遠,就收到了港口方的警告:「我港請你立即駛離我港,否則我們將對你進行強制驅離。」不知道港口如何得知船員被感染的消息,我們只得立刻調轉方向,想去新加坡港碰碰運氣。

●繁忙的新加坡港。圖源東方IC

同事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能開船的人里,除了大副,全部感染了新冠病毒。我們的辦法是大副自我隔離,其餘人輪流在駕駛室值班。

在海船上,駕駛室的椅子處於全船的樞紐位置,這決定了它具有神聖性,只有船長和引航員可以坐,沒有這樣身份的人都是站着開船,現在大夥站都站不穩了,只能坐着開船,衣服都被汗濕透了,我記得汗水都流進了椅子的縫裏。

大家拼了命把船開到新加坡港附近,公司發來消息說,新加坡也拒絕我輪停靠,他們給出的建議是把船開往馬來西亞的關丹港,這意味着還要往北走幾百公里。

船長急了,船員都已經不行了,如果在關丹港再次被拒絕,人可能都倒下了,船開不進碼頭了。

公司安撫我們說,再堅持十幾個小時,遠在德國的船東正在申請緊急救助。反正已經這樣了,我們把船以最慢的速度,慢慢往關丹港的方向漂。

終於得到消息,關丹港同意我們先找一片淺些的海域拋錨,許多船員不管感染與否,都參與了拋錨。按行業規則,海船拋錨進港時,船長在駕駛台坐鎮指揮,只有船長病到起不來或者死了才由職級次高的人頂替。船長也確診了,站不穩,跟他一起駕船的操舵手、操車手也是陽性,3個人互相支撐,勉力指揮全船的進行。

作為水手長,我本來應該站在船頭操作機器,但我已經癱倒在床了,一個普通水手替我工作,他也感染病毒了,只是身體還有力氣。大副沒有感染,他站在船頭,瞭望方向。

染病的人隔着很遠就在揮手,示意不要靠近。在船尾,巨大的螺旋槳轉了起來,整船震顫,在連續被拒3次靠港後,我們的船終於拋錨了。

電話通了就知道人還活着

7月中旬,媳婦給我打過一個視頻電話,說她做了個噩夢,讓她想起了二姨夫,他也是海員,年前跟着船沉海了。在她的夢裏,我的狀況「很不好」,她擔心我出事,醒來就急忙找我。我心裏「咯噔」了一下,笑着說:「夢都是反的啊」。

我讓老婆把視頻鏡頭轉到女兒身上,3歲的小丫頭穿着大背心子,在看繪本,一會兒蹦到地下,一會兒蹦到床上。

我對媳婦說,最近要去跑遠洋航線,短期內可能都沒信號。這種情況也比較常見,她沒有太多疑慮。

掛了電話不久,女兒發來幾條微信語音。她溫柔地說,冰箱裏有好多好吃的,爸爸你快點回來呀。

那天早上,我們的貨輪正從緬甸開往馬來西亞丹戎帕拉帕斯港。值班時,我看見三副在駕駛室坐着,一動不動,只有手裏捧着的玻璃杯在冒熱氣。我打趣說:「怎麼像個被煮了的螃蟹。」他說身體不舒服已經一個多禮拜了,只想趴一會兒。我就幫他把活兒都幹了。值完4個小時班,我們各自回房間休息了8小時,再一起值第二個班。

他還是渾身無力,並且止不住地咳嗽。

一陣陣的咳嗽聲讓我緊張起來,我又想起這幾天,大廚做的葷菜素菜三副都沒怎麼吃。偏偏在前幾天,他煮了青菜麵條,我倆還在一個鍋里吃了。想到這裏,我有些慌了,趕緊向船長匯報,拿體溫槍給三副測體溫。測出來的結果是他沒有發熱,正想鬆口氣,又思量是不是駕駛室的冷氣太足,影響了測量結果?

我又去找了根水銀體溫計,這次沒有錯了,37.8度,他發熱了。

這個消息將恐慌傳到全船,三副當即被關進房間隔離,同事把一日三餐放到他門口,有時候,他沒力氣起來取飯,躺在床上,我們就給他打電話,電話通了就知道人還活着。

我每天都祈禱他只是普通感冒發燒,一是希望他不要有危險,其次是我倆總在一起,他如果感染了新冠病毒,我肯定也跑不了。

船上沒有多少防護服,上船時只買了50套,一套要100多塊錢,如果值班就換,一天下來多花幾百塊錢,沒有人會這麼做。那天清點時,我們一共也只剩3套了。各個國家港口對防疫物資有不同的規定,其實不太容易買到,大家在駕駛室里戴口罩也很節省,每個人忍着異味,一個口罩要戴五六天。

過了幾天,公司安排了全員核酸檢測,最開始買的試劑盒,20多名船員,測出來5個陽性,當中就有我。

不過,大家又說這種試劑盒的準確率只有30%,我有些僥倖心理。當專業檢測機構上船後,結果陽性漲到了9人;過了十幾天,又多了1個陽性。

不出所料,我中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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