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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坦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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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何曉清(Rowena)口述史《天安門流亡:中國民主抗爭的聲音》(Tiananmen Exiles: Voices of the Struggle for Democracy in China)

1989年6月3日凌晨,北京中國革命紀念館外,香港學生李蘭菊(Liane)沒有攔住一位男孩。半個小時後,她看到男孩從她面前抬過,渾身是血。李蘭菊昏過去了。當她恢復意識,人們要把她送上救護車。李蘭菊拒絕上救護車,她覺得受傷的人比她更需要。第二輛救護車過來,她依然拒絕上救護車。這時,車中走下一位中年女醫生,用英語對她說:「孩子,我們需要你返回安全地返回香港。我們需要你活着離開,告訴世界今晚我們的政府對我們做了什麼。(Child, we need you to return to HongKong safely. We need you to leave alive to tell the world what our government did to us tonight.)」

這是何曉清(He, Rowena Xiaoqing)的口述史《天安門流亡:中國民主抗爭的聲音》(Tiananmen Exiles: Voices of the Struggle for Democracy in China)中,開篇記載的一個故事。

那一晚,中國發生了什麼呢?那一晚,對中國意味着什麼呢?或許,這正是《天安門流亡:中國民主抗爭的聲音》這本口述史試圖告訴全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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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中國的1989,以及當下的中國,有一條捷徑,便是對比曾經的社會主義國家捷克斯洛伐克的歷史。在這兩個遙遠的社會主義國家的歷史中,能找到幾分驚人的相似之處。

「1956年我20歲。那是一個著名的解密時刻,人們的幻覺第一次普遍崩潰的時刻,也是第一次或多或少以『修正』的方式重建幻覺的時刻。歷史地來說,那是一個充滿魅力的時期:在世界上的我們這個地區,走馬燈似的希望和失望,十分牽強的補救和清算,重建的理想與背叛,第一次浮現出來。那些漂亮的真理與謊言的辯證說辭,在社會中和人們的頭腦里開始滑落,今天為我們如此熟悉的被掩蓋的真相和被篡改的希望,開始沖入人們的視野。」

1976年12月,在《1970——1976年劇本集》的跋《第二口氣》中,40歲的瓦茨拉夫·哈維爾起筆便回憶起自己20歲時所經歷的年代。在他20歲的那一年,1956年的2月,蘇共二十大召開。在這個會議上,赫魯曉夫作了《關於個人崇拜及其後果》的報告(即《秘密報告》,從根本上否定了斯大林。這對於當時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來說,都是一次地震。當時依附於蘇聯的社會主義國家捷克斯洛伐克,似乎更是如此,「人們的幻覺第一次普遍崩潰」。接下來的十二年,便是荒誕派戲劇作家、持不同政見者哈維爾所形容的一個重要年代:「一個獲得進展、英雄般自信和相對勇敢及樂觀主義時期。」這個相對勇敢和樂觀的時期在1968年的春天達到頂點:新當選的捷共中央第一書記亞歷山大·杜布切克提出改革主張。但旋即,這股改革的浪潮被蘇聯的坦克所摧毀,1968年8月20日,蘇聯的坦克一夜之間便佔領了捷克。從此,一個更為保守的壓抑的平庸的政權代替了一個較為自由開放的政權。捷克進入一個「灰色的純功利的年代」。

若是將時間往後推一點,青年哈維爾所經歷的那12年(1956-1968)與中國的1980年代的12年(1978-1989)有着幾分相似——那也是一個「解密」和「幻覺崩潰」的年代,「今天為我們如此熟悉的被掩蓋的真相和被篡改的希望」,開始沖入人們的視野:一方面「三反五反」、「反右」、「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政治運動得到了或多或少的「補救和清算」。另一方面,從1976年「四五天安門事件」開始,批評「兩個凡是」、「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中國的政治環境日益寬鬆。雖然也出現「清除精神污染」、「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等政治批判,但已不再像之前那樣發展為大規模的政治運動和政治迫害,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在思考、辯論:中國的問題出在哪裏?中國的未來走向何處?僅從當時熱銷一時的圖書便可看到當時人們的思考的深度與廣度,「走向未來叢書」、「走向世界」叢書,「西方現代思想叢書」、「二十世紀文庫」、「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等圖書幾乎遍及文學、哲學、政治、社會、歷史等各個領域,「讀書無禁區」,成為那個時代的人的最大幸福。

與此同時,傷痕文學、朦朧詩、實驗戲劇以及改革文學、現代小說、先鋒文學等文學思潮的興起,「人」本身第一次成為1949年之後文學創作的中心。與哈維爾所熱衷於以存在主義為哲學基礎的荒誕派戲劇相似,薩特、尼采及其關注「人」的存在主義成為了那個時代青年人的「精神初戀」。對此,《薩特研究》的編選者柳鳴九解釋道:「80年代是中國人自我選擇的一個時代,很多人都在思考自我的價值取向以及人生道路。薩特『存在主義』的核心正是強調『自我選擇』,這種觀念正好適合了當時那代人的主觀需求,尤其是釋放了很多青年人對這種情緒的發泄。」伴隨着對「人」的思考與覺醒,是青年人對現實的關注與思考,對「自由」與「民主」的追求與嚮往。這是一個勇敢與樂觀的年代,人們有理由對未來抱有希望。1986年9月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討小組成立,這幾乎讓人嗅到了「民主」「自由」的氣息,但這一切,在1989年6月4日戛然而止,與1968年捷克一樣,一夜之間戛然而止,從此,中國進入九十年代,進入一個「灰色的純功利的年代」。八十年代的激情與夢想、自由與民主幾乎瞬間被坦克擊得粉碎,成為一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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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面對坦克製造的秘密呢?如何面對坦克之後的後極權主義社會呢?長期生活在後極權主義社會的哈維爾給出的秘方是「活在真實中」,這無權者最大的權力。因為後極權主義社會的最高原則是「穩定」,其賴以運轉的基本條件是「恐懼」與「謊言」。「瀰漫的、無所不在的恐懼造成了瀰漫的、無所不在的謊言。」如何打破依靠「恐懼」與「謊言」而運行的社會呢?哈維爾的答案便是「活在真實中」。

「活在真實中」,這是何曉清的口述史《天安門流亡:中國民主抗爭的聲音》能給與我們的最大的收穫。

在這本口述史中,何曉清以訪談的形式記錄三個人易丹軒、沈彤和王丹的故事,以及何曉清自己的故事,若是說這四個人有什麼共同之處,那就是他們屬於「八九」一代,他們的人生軌跡因「六四」事件而改變,走上流亡或自我放逐之路。

「你為什麼會做『六四』?」這可能是何曉清遇到的最多的問題。1989年,何曉清還只是一名高中學生,既沒有去北京,也非當時學生領袖,只是如當年許許多多的學生一樣,參加了遊行。可是,為什麼多年後,她會選擇自我放逐,獨自一人跑到加拿大重新開始,讀碩士讀博士,再到哈佛大學做博後,最後在哈佛大學開設「天安門事件」這門課程呢?為什麼25年來她始終無法放下「六四」,花十年年時間完成這本嚴肅的學術書呢?何曉清首先用了一章的篇幅來說自己的故事,如何從「曉清」,其父親希冀「破曉」「清明」之意的「曉清」,成為「Rowena」的:一個決心要說出真相發掘秘密的人。這一切是那麼自然而然,一切又那麼不可思議,但是她做到了——於是,便有了哈佛大學這門「天安門的歷史與記憶」的課程;於是,有了這本書。這是一本以「天安門流亡(Tiananmen Exiles)」為研究對象的書。

雖然書名為《天安門流亡》,但實際上這本書的主角不僅僅是天安門廣場上的那群學生,而是全中國的整整一代人,在八十年代成長起來的整整一代人。這一代人,與1956年20歲時的學生哈維爾有幾分類似,經歷了「一個獲得進展、英雄般自信和相對勇敢及樂觀主義時期。」。他們雖大多出生在「文革」前,在成長於「文革」結束之後,讀書於一個思想文化勃發的八十年代;他們朝氣蓬勃、自由浪漫;他們讀書、思考、爭辯;他們理想、激情、樂觀。他們既關心人的命運,更關心整個國家和社會的命運。這正是那一代人的特點。這從何曉清與三位流亡者易丹軒,沈彤和王丹的訪談中輕易發現這一點:無論是對社會政治,還是對個人生命,他們都有着自己的獨立思考。不同的是,當坦克碾過理想的時候,哈維爾32歲;而當年這些中國學生大多才20歲左右,這似乎註定他們經歷更多更複雜,也註定他們會成為當下中國的「失蹤者」。找到他們和他們身上的「秘密」,或許才能明白今天的中國。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CDT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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