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十日，就是河北唐山官方公佈金德強自殺事件調查結果的當天，我獨自一人在網路上徘徊，遇到郭記者，他問我，張所長可曾為金德強寫了一點什麼沒有，我說沒有。他就正告我，所長還是寫一點吧，雖然你和金德強互不相識，但是他就是我們每個人自己。
這是我知道的，金德強之類，跟我們一樣，都生活在社會底層。勤勞隱忍，平時不至於挨餓受凍，但卻人微言輕，遭遇不公也只會逆來順受，力求息事寧人。我的文章和公號，也是一直關注此類人，或者此類事。可我發佈在公號的文章，大概是被有司不喜，說我違法了相關法律法規，同時也不具體告訴我違反了哪條法律法規，常常是刪除了之，更是經歷了多次封號，我感謝有司為挽救我邁向犯罪深淵的良苦用心。即便如此，我仍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這雖然於死者毫無意義，但在生者，卻也大抵只能如此。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文明社會不應該發生此類人間慘劇。金德強先生最後「吶喊」，一直迴蕩在我耳邊，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而此後的調查結論，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人間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憤怒，就將這作為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二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更敢於喝下劇毒。人常說，哀莫大於心死，不敢想像，他經歷了多少生活的磨難，最終走向了自我毀滅？他又是面對了怎麼樣的不公，要「以死來引起領導的重視」？然而所謂的「事實和真相」又常常被設計，稍有質疑可能會**。人們善於遺忘，時間的流駛會洗滌舊跡，最終僅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裏苟延殘喘；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4月6日也已有五天，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金德強是一個卡車司機，河北滄州泊頭市金莊村人，今年50歲，跑車10年，有6000元存款。患心臟病、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全家五口人，有76歲老母，有殘疾媳婦，有3個孩子——大女兒輟學，小女兒上小學，兒子跟他跑車。
他屬於在底層奮力掙扎的普通人，肩負養活三代人的責任。他也是中國3000萬卡車司機的一員。他在遺言中說，他不是因為這被罰的2000塊錢自殺，而是想以死來引起領導的重視。說他是卡車司機，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他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他不是「每一個苟活的人」當中平凡的一員，他是年邁老人的兒子，是輟學女生的父親，是殘疾妻子的丈夫，是為一個群體而死的中年人……
他一直在社會底層生活，直到他決定赴死的時候，才被整個社會所知。4月6日，網絡上流傳着他的遺言。他委屈地說道，他一個司機，怎麼能知道掉線不掉線的技術問題。他說，想用他的死，來喚醒領導對這個事情的重視。他說自己9歲那年父親就去世了，被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養大。他說，對人生已經看透了，無非是早幾年晚幾年死而已。
我平素想，卡車司機之類的社會底層人民，向來都是逆來順受，生活的艱辛早已讓他們麻木。他們雖然經歷生活的磨難，但是內心依然堅定，對未來充滿希望。而這次，竟然如此訣別。
四
四月十日早上，看朋友圈才知道官方調查結果出來了。
說金德強被查獲後「自行離開」，「並未執行罰款」，
說金德強並未和執法人員產生語言和肢體衝突。
說「逕自買農藥自殺」……
就差沒說出「金德強自殺，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的話語來。
我剛看到這則調查，頗為懷疑這個調查報告的真實性。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他們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麻木無情到這樣的地步。等我在渤海新聞網，以及長安劍上看到原文後，不得不相信調查內容是真的。
如果真如調查中所說那樣，「暫沒有執行罰款，正在調查」，上有老，下有小的金德強更何至於無端在超限站前喝藥呢？
隨後就有人說，「依法執法並無過錯，工作人員理應無責」。
有人說，「有個健康心態很重要」。
有人說，生命只有一次，請善待。
有人說，平時要注重心理建設……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無恥言論，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
爆發呵，爆發呵！不在爆發中沉默，就在爆發中裝睡。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北斗系統是相關部門強制安裝。有卡車司機說，北斗導航系統經常掉線，被罰是常事。也有卡車司機說，強制安裝北斗導航系統，已經背離了確保卡車司機安全的初衷，讓卡車司機苦不堪言。也有人說，北斗導航系統和相關部門已經形成了利益鏈……
也有自媒體人指出，金德強最後的處罰是「北斗掉線」，那麼，為什麼會掉線？掉線了多久？金德強是否改裝了北斗行車記錄儀？這個記錄儀是哪個公司開發的？產品是否合格？是不是強制指定的品牌？該品牌產品合格率多少？每年維護費用多少？全國一千多萬輛貨車，這背後的「產品利益鏈」是怎樣的？這些核心問題，通報結果一點都不涉及，這讓人不解……
六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一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閒人以飯後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閒人作「流言」的種子。
至於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自殺。人類發展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自殺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喝藥。
時光流駛，遺忘的救主真的要降臨了。金德強的死，是沒有意義的。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僅此而已。
七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一點出於我的意外。一是調查結果會如此麻木和冷血。一是金德強竟能以死抗議自己的遭遇。
中國人向來逆來順受，他們在生活中苟延殘喘，時刻幻想着能受到時代恩澤，至於這一回自殺的事實，則表明，中國人可能需要加強承受壓力的心理建設吧。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苟活者在麻木不仁，苟延殘喘的生活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並躑躅而行；真的猛士，也會變得越來越慫！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金德強君！
四月十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