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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爹」赤裸裸 令人痛心的1976年高考

—令人痛心的1976年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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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76年招生中耳聞目睹的社會弊病,以權謀私和不可調解的社會政治等級關係,其醜惡放肆手段和程度都遠遠超出我的想像。切不要誤以為1970年代很清廉,恰恰相反,就是在那些年裏,不正之風猖獗。在反貪反腐中看到觸目驚心的罪行,可溯源到那個1970年代。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在國內大學中專招生中出現過推薦工農兵學員,這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產生的特殊現象。回顧歷史,1966年的高考在全國範圍內取消,大中專院校關閉,沒有招生。直到1970年,大中專院校開始陸續從工廠,農村,軍隊部門和基層部門招收學員,稱為工農兵學員。

其過程大多需要上級發放指標,單位群眾討論推薦表現好的青年,由領導批准,經過個人政治審查,基本沒有文化考試。即使有一些考試,也是地方單位自行安排的非正式考試,基本不影響入學。

但是年復一年,推薦工農兵學員的過程漸漸被控制在有職權的幹部手中,他們採用不正當的手段,比如收送禮物賄賂,以權利交易,把自己親戚朋友,或者家庭職權背景,和社會職權關係的青年們送進大學中專。而其他普通青年鮮有機會得到推薦指標。

簡言之,我所見聞的推薦招收工農兵學員,並不是以培養科學文化人才為主,而是青年們改變社會地位的重要階梯。尤其對於在農村的知青和回鄉青年來說,則是離開農村的重要途徑。

我自己曾經歷過1976年秋季工農兵學員推薦招生,那是一場令人悲傷的「鬧劇」。我個人遭遇了蓄意誣衊和無情排擠,給我造成的傷害始終存留在心中,無法忘懷。

現在來看這段經歷,仍然憤憤不平。在那年的招生中,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沒有資格參與推薦,卻有幸目睹了招生過程,看清了大學中專招生指標怎樣被各級領導權力所壟斷,看清了推薦工農兵學員過程中的腐敗現象。

凡是利用關係來求得自己的目的,尋求社會關係來達到個人的目的,人們常稱為「走後門」,衍生於古典,原意為行方便之門,後來演變成形容社會不正之風。我在1976年招生中耳聞目睹的社會弊病,以權謀私和不可調解的社會政治等級關係,其醜惡放肆手段和程度都遠遠超出我的想像。

不可思議的是,我所經歷的1976年招生,竟然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推薦工農兵學員上大學和中專。

有必要在這裏強調一下,切不要誤以為1970年代很清廉,恰恰相反,就是在那些年裏,不正之風猖獗。很多人無視黨紀國法,走後門,貪污賄賂不擇手段,在社會上早已名聲狼藉。對這些現象家喻戶曉,無人不知,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們對此仍有記憶。我認為,在反貪反腐中看到觸目驚心的罪行,可溯源到那個1970年代。

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推薦招生的經過是這樣的。

在1970年代裏,國家經濟蕭條,企業沒有什麼發展,招工機會極少。可是城市高中生連年持續大批下鄉到農村去,農村的高中生畢業後也返鄉務農。歷年來大批青年滯留在農村,沒有其他出路。

所以大學中專招收工農兵學員似乎成為唯一的機會。大家都渴望着拿到推薦指標。走後門現象猖狂到了明目張胆,有家庭背景的青年可以直接拿到上學的名額。同樣,忽雞溝公社幹部們理所當然地要把好的學校名額留給自己的回鄉親友,使他們的親友得以從農村戶口轉變為城市戶口。沒有群眾討論,也沒有基層推薦,指標被壟斷在公社領導手中。

到1976年秋季時,我已經下鄉兩年多,是我所在的廠漢大隊唯一有資格爭取推薦招生的知青。由於我常去公社開會,認識我的人很多,忽雞溝學區很多熟人都知道我想讀大學,顯然是個競爭對手。

但是1976年,我所在的廠漢大隊沒有收到任何指標,所以談不上推薦。我正巧去公社開會辦事的時候,聽到別的知青在議論忽雞溝公社的招生指標。有個熟人告訴我說,凡是有意報名要求推薦的青年要在第二天到學區參加考試,選拔考核優秀的青年。當晚我設法在公社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按時到學區考場去。

當我走進教室,前來應試的青年坐了滿滿一屋子,學區主任已經坐在講台上。我在教室右側靠後邊找到座位。考試開始,主任先公佈規則,然後依次讀着題目,下面的考生們可以隨意舉手。但是,一定要叫到你的名字,才可以站起來回答。教室里顯然很緊張。

我要挺直身子,微微側着頭仔細聽才聽得見。我們注意到有兩三個男生經常被叫起來,而且答案正確。我舉手多次,但只被點到一次,回答了一個物理「摩擦力」的簡單問題。我答對了。「考試」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考試」之後,轟轟烈烈的招生在公社鬧得不可開交。公社到底收到多少名額,到哪些學校,一概不知道。我四處打問沒有人知道,而知道內情的人不會說出來。我只聽說縣裏發給公社的幾個較好的指標是到鐵路,衛生專科學校。這些名額都給了那兩三個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青年。

原來,為了堵住別人的嘴巴,忽雞溝公社學區特地設計了一場所謂的「考試」。想報名的知青和回鄉青年都集中到學區的一個大教室「應試」。但是,事後我遇到好幾個知青抱怨說根本不知道考試的事,事實上我也沒有接到過通知。

在「考試」後沒多久,有謠言傳出,說廠漢大隊的小呂考試答不出問題,而且答錯了。謠言傳播得飛快,竟然傳到我村里,有個老鄉告訴了我,我才知道。聽到這無中生有的污衊之後,我非常氣憤,但是我馬上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先把人推到井裏,再砸下一塊石頭,可以把我排除在招生之外。

我不想去費力去作辯解,因為早就有人透露出來,學區提前給那兩三個青年私下作了輔導,安排他們在「考試」時舉手回答哪幾個問題,在考場上「秀」一下。這樣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拿到想要的招生指標,而我們全都受騙了。

出於好奇,我又特地步行趕到學區辦公室詢問,得知公社發給我所在廠漢大隊的招生指標是包頭市師範(中專)體育專業預備名額。也就是說,哪個被錄取師範體育專業的考生放棄這個名額時,小呂可以頂上去。誰都明白,這只是個「空號」。他們先剝奪我的招生資格,然後編造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指標來搪塞一下,堵住我的嘴。

義憤填膺!我立刻去公社找主管文教的公社副書記。正好他太太在家,她直率地說,某某,那個在考場上常被點名回答問題的其中一個年青人,是我的外甥,他是個回鄉青年。男孩子不推薦去讀書待在農村怎麼辦?我無法回答,回鄉青年也一樣的可憐。那個男青年看上去老實巴交的樣子。這是個社會問題,我們沒有人能夠解決它。

我對回鄉青年一向很同情,他們與我們知青同命運。農村父母供子女讀12年書,家裏白白失去一個勞力,結果兒女還是再回鄉勞動,沒有其他路可走。在招生的關鍵時候,「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找關係走後門,在那個沒有出路的社會裏是尋找出路的唯一辦法。1970年代裏,這樣依靠關係,走後門的現象是普遍的,司空見慣的,及其尋常的事情。

在公社沒有希望了,我乾脆跑到固陽縣教育局去。誰知發現縣裏招生走後門現象更加令人膛目結舌。相比之下,公社接到的幾個中專名額簡直是「殘湯剩飯」。縣裏的高校指標有:上海外語學院、哈工大(分校)、北京工學院、內蒙古師大外語系,等等。全部被有「長」字的幹部子女佔有。奔波好幾天下來覺得焦頭爛額,一無所獲。

固陽縣教育局門口天天擠滿了年輕人,大多是走投無路,跑到縣裏來尋找機會。大家議論紛紛,交換消息。沒有人知道到底縣裏有什麼指標,有哪些學校招生。所有的招生情況好像完全被封鎖了,只聽到幾個學校的名字。

當我正在疑惑不安的時候,在固陽縣教育局裏聽人們紛紛議論有個神秘的「中央」首長的女兒,從北京來插隊的,拿到了北京工學院的名額。

有一次在其它場合,我偶然遇見那個女青年,瘦小個子,自然是一副驕傲的模樣,開口就是「我爸」。據說,她父親通過關係把插隊的資料轉到固陽縣,我不清楚她到底是否在固陽下過鄉,大學名額直接撥到固陽縣給她。

看着坐在對面正在胡吹海侃的她,我心裏想,我與你屬於兩個不同階層。事實是這樣,不知不覺,同齡的青年們被劃分為三六九等,命運差別之大,是無法想像的。

在這一時刻,相形之下,我和首長女兒的境遇猶如天堂和地獄之別。然而,特別使我難以理解的是,這個偏僻小城裏的人們仰望北京,津津樂道地談論着首長女兒,帶着無限的崇尚和羨慕,甚至是一種敬畏,傳說着一個個神話般的「首長」的故事,把這個首長女兒「神秘化」,給她帶上了一圈又一圈的光環。

人們不但默許了她走後門,享受特權的事實,而且以十足的奴性接受這一事實。可見屈服於權貴的本性已經根深蒂固地蘊藏在文化里,滲入到骨子裏。人們根本不懂得自己也應該有同樣權力和機會。

推薦招生在神秘進行着,很多青年還是聚在教育局門外,三三兩兩交換消息。也有些人擠在教育局招生辦公室,有時會被工作人員攆出去,他們就待在門口觀看,我也夾在裏面。

一天上午,來了個小伙子站在辦公室里桌旁。我旁邊有人低聲說,那個就是拿到上海外語學院指標的知青。他又追加一句說,他爸是縣裏的組織部長。看上去這位組織部長兒子和那位中央首長女兒一樣,一副旁若無人,理所當然的神態。

不一會,一位中年人從辦公室裏間走出來,和年輕人交談幾句後,又和工作人員到辦公室裏間去了,看上去好像在辦理手續。人群里有人說那人就是組織部長。我旁邊那青年又說,那個到上海外院的指標專業是學阿爾巴尼語的。我很是驚訝,轉過身輕輕問道,你怎麼知道?他說,我去找了上海外語學院招生老師,他就住在縣招待所。

固陽縣城很小,只有一條土路大街,重要的機關部門沿路都可以找到。我真佩服他們消息如此靈通,但是無濟於事,他們和我一樣,只能在旁邊觀看。

隨後,我們幾個人乾脆走到教育局大門外街上說話去。原來這知青也想上大學而拿不到指標,氣憤之餘,他找到招生人員的住處,見到上海外院招生老師。上海外院招生老師也很憤憤不平,抱怨這考生面試時連普通話都不會說。但是他只負責面見被推薦學員,沒有其它辦法。這上海老師說他自己也有個弟弟在農村下鄉,沒有門路上大學。

很湊巧的是,我們正說着話,有個中等身高的男子穿過人群,走過我們身邊。我旁邊那個知青示意說,他就是上海招生老師,並跟他打了個招呼。這老師背着個包,抬頭回應了一下,說要去趕車回上海,隨後匆匆走了。我目送着他的後背,什麼感覺也沒有,差不多已經麻木了。

在那之後的一天,我瞥見在大街對面招待所門前站着一位女青年,一位招生老師模樣的中年人正很有禮貌地送她走出招待所大門。那女青年一副沮喪的樣子,愁眉苦臉。我認識她,是我們忽雞溝公社的回鄉知青,家住在公社所在地旁邊的小隊。她平時喜歡給縣文化館寫寫什麼。我曾經在包頭的群眾文藝創作班遇見她。後來,我跟她打招呼。她說到招待所找內蒙古大學的招生老師,她想去學中文,但是沒有任何希望。

我記得以前有人問她,你爸幹什麼的。我知道她父親是村里普通老農,年紀大了在公社守夜打更。當時她一臉尷尬,強笑着吱唔了一下,答非所問地說,還在繼續戰鬥,云云。我早就轉過身假裝沒聽見。那時我覺得有點反感,何必這麼虛榮,你爸至少不是四類分子。現在聽她這麼一說,我又覺得挺同情,心想,唉,你跟那兩個拿到大學指標的青年的唯一差別就是,你爸不是個「長」。

我記得很清楚,在那個年代裏,人們開口就會問「你爸幹什麼的」。所以我輕易不敢跟人交談。前兩年網上傳說有人開口就是「我爸是XX」。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溫習」,耳熟得很。人們抱怨的「拼爹」,似乎也是傳承的文化。青年人的前途關鍵在於他們的父母是幹什麼的,沒有職權的父母,子女不會有好的出路,以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將來還會如此。

回到1976年秋季,我在固陽的那些天裏,聽人說起還有一個內蒙古師院外語系英語專業指標,不知道被誰拿走了。我好奇地打聽幾次,連教育局都說不知道,他們可能不願說。我帶着這個謎離開固陽。一直到1978年3月入學到內蒙古師院外語系,才突然想起這件事。

有一次我問熟悉的女生:76級里是否有固陽來的學生,有人指了一下,是個大高個子男生,在部隊待過,在走廊右邊的班裏。我聽說過,那個班的學生基礎較差。他正巧拿着本書正在走廊里讀英語,我扭頭走了,以後再也沒有想過這事。

往年推薦工農兵學員時,在固陽縣發生過有人狀告不公平的推薦。1974年秋季,我正好下鄉去路過忽雞溝公社辦理手續。在辦公室遇見公社書記的女兒,被推薦到北京外國語學院,她給我看了入學表格。

下鄉兩年時間裏,她在學區當老師,入了黨,沒有勞動,照樣拿到外語學院的推薦指標,真是走了一條平坦的大路通向五彩繽紛。不料隨後被人告發。再後來聽到的是,書記女兒的指標被取消,本人得了精神分裂症。究竟誰告發,不得而知。有人傳說,一定也是有點權勢的,普通農民不敢得罪公社書記。很多年來,我常常想起她,深感同情。

前不久,我和廠漢村一位回鄉知青在微信上通話,才得知她仍住在固陽縣城,父母已去世,丈夫對她不好。她天天要罵人,恐怕永遠也無法發泄內心的怨氣,撫平內心受到的創傷。她成為推薦工農兵學員競爭中的犧牲品。

記得那個早上,我和一群毫無希望的知青們照例又來到教育局,仍然不甘心,擠在大門口,眼巴巴地等待着出現什麼奇蹟,諸如:有個名額空出來了。我站在這人群里,不經意回頭觀望了一下,看到眼前這樣一幅畫面:深秋的冷風吹得每個人鼻子紅紅的,早晨的陽光慘澹,映照着一張張年輕的臉龐,明顯流露出憂慮和焦灼。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這群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處於多麼可憐卑微的地步!十幾歲就失去讀書的機會,被弄到農村去修地球,一年到頭幹活也養不活自己,渴望上大學進工廠不能如願。除了對父母,我們對誰都是無關緊要的。沒有家庭的權勢,沒有可依靠的社會關係,我們孤立無援,淪落到社會的底層。像我這樣背着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還要為父親沒有犯過的罪行去贖罪終身。什麼前途不前途,誰都可以踹我一下,隨時把我踢下更深的懸淵。

目睹招生中極度的不公平,我再次領會被邊緣化的恥辱。我們這些普通的知青,守在教育局的門口,就像是一群絕望的流浪小狗,巴望着永遠不會到來的施捨。

我立即轉身離開教育局,離開了固陽縣城回到廠漢村里。一連多天的奔波弄得狼狽不堪,沒有了一點點銳氣。事實上一無所得,究竟固陽縣有哪些大學中專指標,一概無人知曉。

1976年的招生就這樣萬分遺憾地從我身邊過去了。我明白這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

內蒙古農村的冬天地里沒什麼活兒,要到第二年開春後才下地。我便向隊裏請了假回南方探親去。我要回去找書,利用冬季時間在家裏學習。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以後,聽到過一些謠傳,將來可能還要實行高校考試。不能依靠父母,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我決心努力學習,相信用自己真本事去競爭,將來有一天國家需要知識的時候,我要做個有用的人。

在家裏埋頭複習功課三個多月。1977年春天,在我返回內蒙古之前,我父母特意和我到家鄉常熟北門郊區的桃園澗去,那裏有一望無邊的桃樹林,剛吐出新芽,露出粉色花蕾。父母和我拍了一些照片,祝福我的前途在1977年裏如即將盛開的桃花。但是,只有我一個人心裏知道,我面臨的將是何等殘酷的現實。

可欣慰的是,1977年冬季高校招生全國恢復考試制度,我得到同等權利參加高考。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忽雞溝公社考取大學的五個知青和回鄉青年中,有四個在1976年都有資格參加推薦招生,而沒有得到推薦。1978年3月,中國大中專教育改革終於迎來了春天。

寫Briarcliff NY

2018年11月23日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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