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何志會不常去華強北了。
十五年前，華強北曾是他最常出沒的區域。他在櫃枱上買下打火機、眼鏡、車鑰匙，這些不是尋常的物品，裏面藏着針孔攝像頭。
何志會是私家偵探，那時他需要這些暗處的「眼睛」來尋求真相。
幾年後，一場牢獄之災讓他站在了過往的對立面，成為一名反偷拍者。
普通人無法察覺的凝視自己的深淵，成為何志會要面對的日常。
而隨着諸多關於偷拍的社會新聞被報道，人們對於私隱的焦慮和不安被不斷挑起，何志會迎來了自己事業的第二次「黃金期」。
如今，對於偷拍的打擊力度在不斷加強，竊密設備已難在華強北尋見蹤影，但何志會並不擔心自己的生意。
因為只要人性在，偷拍就永遠都會存在。
肉眼不可見
進入龍華富士康科技大廈五層，數十個格子間裏，鍵盤噼里啪啦的聲音在寬闊的場域裏迴蕩。
電腦那頭，連接着顧客們的疑慮、釋然與惶恐。
「這裏也能裝針孔鏡頭？」
「哇靠，誰這麼噁心啊，偷看別人？」
在何志會的辦公桌上，充電頭、可樂瓶、線路板、車鑰匙……這些看起來不起眼的日常用品，透過檢測設備的紅光掃描，都能清晰地看到閃爍的紅色反光點。
檢測器下的針孔攝像頭
這意味着，針孔鏡頭藏匿於其中，黑暗中一雙眼睛正緊盯着你。
這些設備的來歷，都是何志會上門檢測時，從客戶家裏搜出的。現在，它們已經堆滿了何志會的辦公室。
每次上門檢測，對於何志會來說都是一場硬仗。白色手套、一個黑色拉杆箱，裏面裝置着節點探測儀、便攜式掃描儀等專業檢測設備—這是出行必備的行頭。
而進入房間，像是獵人步入叢林，打起100%的精神。
從業十幾年來，何志會見過不怎麼專業的「獵物」，「隨便買些枱燈，花盆之類的設備偽裝了事」。
這些不用探測儀，何志會憑藉多年經驗，一眼就能捕捉。
當然，狡猾的對手也是存在的。
那副掛在辦公室正上方的牌匾，是新員工入職培訓時，何志會必用的道具。和大多數擺在辦公室的物品一樣，這個牌匾也是從客戶家裏「搜刮」來的。
那是佛山的一位女子，找到何志會做上門檢測。帶上白手套，拿着檢測設備掃了一圈後，何志會發現了貓膩。
在這塊寫着「一帆風順」的牌匾上，針孔攝像頭藏匿在黑色的背景圖裏，牌匾里為了顯示時間安裝的電路，為這顆攝像頭的運行長期供電。
牌匾是女子的丈夫安裝上去的。她正跟丈夫鬧離婚，已經手握丈夫出軌的證據，打算讓他淨身出戶。
為了反將一軍，丈夫裝了針孔攝像頭，布好了局等着妻子上鈎。
有一些針孔攝像頭甚至藏在魚缸里。一般來說，攝像頭是不能碰水的，但沒想到設備掃描到魚缸時，發出刺耳的報警聲。
何志會蹲下來貼近魚缸，才發現攝像頭藏在魚缸的抽水泵里，透明的橡膠管包裹其中。
除了魚缸，何志會還在客戶的房間裏找出三個針孔攝像頭，這大概是他遇到針孔攝像頭數量最多的屋子。「一般裝一個就夠了，沒想到裝了那麼多。」
和牌匾一樣，魚缸也是用來監視妻子的。何志會沒有多問，但從一句「快開庭了，那邊很着急」，他已經知道事件的輪廓。
肉眼不可見的，除了這些藏匿在暗處的攝像頭，還有那些鏡頭之外，不變的人性。
這一點，在15年前，何志會早已諳熟於心。
「對着幹」
在成為反竊密專家前，何志會曾是一名私家偵探。
2005年，正是私家偵探的黃金時期。南下深圳的何志會，在一份報紙的細縫裏，看到一家私家偵探社招聘調查員的廣告，沒考慮太多，他便入了行。
那會，他是跟現在的自己「對着幹」。他要把針孔攝像頭藏在紐扣、打火機、車鑰匙等地方，隱藏在人群中，在街上隨時等待機會，拍下關鍵證據。
出於職業習慣，何志會沒事就會跑去華強北。各式偷拍、監測和跟蹤設備毫不遮掩地展現在櫃枱上，他經常買回來在家裏研究，以便「開展工作」。
憑着以前當兵的經驗，何志會很快就在這一行摸索出門道，「腦袋要靈活，遇事要冷靜」。
在跟蹤目標對象時，不要尾隨在後面，而是在對面馬路，這樣不易被發覺。去到外地，儘量少說話，以免口音暴露自己的身份。
一次，何志會去茂名調查取證，看見村裏的人都抽水煙，趕緊把自己手裏的煙掐了，跟當地人一樣拿着水煙筒吐氣。
與想像中私家偵探不同，何志會受理的案件大多是充滿戲劇色彩的婚外情。
在這些案件中，大多數女性早已察覺到婚姻中的裂縫，對於何志會來說，他所做的就是結束猜疑，讓她們看見真相。
一位上海僱主找到他，同樣是跟蹤自己的丈夫。在一家高檔餐廳里，丈夫與情人舉止親昵，互相餵對方吃飯。
何志會假裝打電話，通過內置攝像頭拍下這個「美好」的場景。
到了深夜，男人與情人開車進了公園，透過單反，何志會看到男人把車後座放平，關緊了車窗。
他放下了單反，不拍室內的親密鏡頭是他從業原則之一，另一個則是不接男客戶，因為「他們更容易衝動」。
儘管沒有拍下車內的親密場景，何志會把拍到和沒拍到的都如實告訴了僱主。不出所料，緊接而來的是山洪爆發般的哭聲，懷裏的孩子嚇壞了，哇的一聲跟着哭起來。
哭聲交織在一起，何志會在旁邊手足無措。他突然意識到，「難道這就是她要的結果？」
戳破那層薄膜，真相清晰地展現在眼前，但傷害也是不可避免的。
在那之後，何志會從旁觀者變為介入者，給女性客戶提供建議，將損失降到最低。
後來，一位僱主在調查中告訴他，只要她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情人就給她一百萬。
何志會的建議是「簽字拿錢走人，別跟錢過不去。」
也有情人因為懷孕，要挾男人要給一筆錢。客戶急忙打電話給何志會，問他怎麼辦，何志會在電話那頭恭喜她，「談錢就是撕破臉皮了，你老公很快就回來了。」
何志會在檢測中
私家偵探的拍攝非常規，風險高，價格也高，當時，何志會手裏的案件報價在一萬五以上。2009年，深圳有十幾家調查公司，競爭激烈。
行業火熱，但私家偵探仍是個遊走在灰色地帶的職業。而一條法律的更新，改變了何志會的命運。
2009年2月28日，「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正式被寫入《刑法修正案（七）》。
半年後，警察上門突擊檢查，拿走了何志會桌上的5份通話記錄，以「非法獲取公民信息」的罪名逮捕他。
私家偵探的熱鬧光景，從此一去不復返。
人性在，偷拍在
在看守所里的7個月，何志會沒事就在想自己出去以後能幹什麼。
想來想去，眼睛一閉，腦子裏還是那些竊密器材。但是看着手裏的法律書，他突然有了靈感：
「既然偷拍違法，那我就反偷拍？」
出獄後，何志會跑去華強北，和老鄉一起租了一個小櫃枱，開始售賣反竊密設備。
2010年，反竊密還是一個冷門的行業，很少有顧客光顧他的店鋪。
市場上能買到的竊密設備也非常簡單，只能檢測無線電波，檢測的準確率也非常低。
當然，另一面也意味着，竊密設備也處在初級階段。
第一代的針孔攝像頭分兩種，一種是存儲式的，體積微小，方便攜帶，但缺點是攝像完後必須回到偷拍地點取下存儲卡，連接電腦才能觀看。
第二種模擬信號，可以在兩百米的範圍內觀看，比如樓上樓下或者對門，但體積過大，有兩個火柴盒般大小，非常顯眼。
這些道具都藏有針孔攝像頭
技術簡陋，可偷窺的範圍小，偷拍未能在大眾的生活里掀起波瀾。
當時何志會的主要業務也是商業檢測，大多是煤老闆，對突如其來的財富缺乏安全感，或是一些大型公司，防止商業間諜盜取機密。
但WiFi和4G開始覆蓋後，偷拍技術迎來了一場自我革新。
在體積上，針孔鏡頭和存儲體積都變小了，可以潛藏在更加隱秘的空間。
枱燈、路由器、電開關，這些靠近電器的物品，成為針孔攝像頭最佳的「棲息地」。更有甚者，在螺絲釘里藏了一雙「眼睛」。
2018年，靜靜與男友分手，但分手的過程並不愉快。一段時間後，她發覺有些不對勁，前男友時不時會給她發微信，但內容讓她感到惶恐，「怎麼我幹什麼他都知道？」
在店鋪里買了檢測設備後，靜靜在出租屋裏的電插板上找到一個針孔攝像頭，電插板里放着4G流量傳輸卡，在沒有wifi的地方，也可以直接拍攝觀看。
針孔攝像頭通常隱藏在黑色背景中
而在清晰度上，已經達到了1080P，遠遠超過了第一代480P。
技術的更迭讓偷拍變成脫韁的野馬，一路狂奔，將觸角伸向人們生活里更隱秘的角落——衛生間、試衣間、酒店。
而在利益的驅使下，偷拍壯大了色情產業，有些人無意中點開色情網站，看到的是自己與伴侶的親密視頻。
剛進反竊密這行時，何志會遠沒有料到日後偷拍會如此泛濫，「哪裏想得到用APP就可以控制了」。
獵物在升級，獵人也在不斷更新自己的裝備。每年，何志會都會投入100萬左右在研發設備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叢林裏的較量從未停止。
5G覆蓋後，很難想像偷拍設備又會有怎樣的升級。但似乎可以肯定的是，鏡頭之外的故事，始終都是相同的。
那是關於人性的暗面：背叛、猜忌、偷窺和操控。
身邊的朋友跟何志會打趣，「現在打擊這麼嚴，以後沒偷拍了你怎麼辦？」
轉述時，何志會朝我狡黠地笑了笑，回答了這個問題：
「人性決定了偷拍不可能消失」。
題外話
對於在公共場所或者出差時，如何保護好自己的私隱，何先生向我提供了以下幾條建議：
1.入住酒店時，如果有檢測設備，先拉上窗簾關掉燈，以床為中心，對着懷疑區域掃描一遍（特別是枱燈、空調出風口、煙霧報警器、電插座和路由器），如果發現可疑的反光亮點，再做進一步的檢查。
2.如果沒有檢測設備，儘量不讓燈光太亮，讓光變暗，因為大部分針孔攝像頭是沒有夜視功能的。
3.如果是在試衣間，尤其要當心可疑的小黑點，重點排查區域是排風口，掛鈎，裝飾品和凳子。
4.坐扶手電梯時，如果穿的是裙子，儘量側身，防止偷拍。
5.一些新搬家的租戶，特別是女孩子，最好入住前做一下檢測。
6.找針孔攝像頭還有個小技巧，找深色的地方，或者有縫隙的地方，這些位置利於鏡頭的隱藏。
7.家用的防盜攝像頭最好要把密碼更改，否則很大概率會被入侵。但更改密碼，也不一定保證不被入侵，只能說增加了一定難度。或者晚上睡覺的時候，將電源關閉，這樣就算入侵，也無法看到畫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