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仝麟閣:「災難中最先餓死的 都是那些順從的愚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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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女們交流菜譜心得:製作玉米面時,不要丟掉玉米的殼、芯子、葉子和根莖——把這些都扔到磨里。即便這些東西沒有營養,也可以填飽肚子。麵條至少煮上一個小時,這樣看上去會更大些。找一些草葉放進湯里,以便看上去好像有蔬菜漂在裏面。婦女們把松樹樹皮裏面甜的部分撕成條,然後磨成粉,這些可以替代麵粉。

朝鮮人還收集牲畜排泄物中未消化的玉米粒。而船廠的工人發明了新技術,他們刮儲存過食物的貨船船艙底部,把散發惡臭的一堆黏糊糊的東西放在屋頂上晾乾,然後從中收集沒煮過的米粒和其他可食用的東西。

收集和生產食物是所有單位的重中之重。每天早上醒來要找早飯,吃完早飯,你就要想晚飯怎麼辦。由於筋疲力盡,午餐時間睡覺就可以飽。

1990年之前,宋夫人的服裝廠用完了布料。工人們開始每日做些清潔、參加報告會或者加入他們經理稱為「特別項目」的事務。有時候,他們去鐵軌邊收集狗的排泄物用作肥料;有時候,他們走到臨近一家鋼鐵廠的岸邊,尋找廢金屬碎片。最後,經理召回了一些屬下。

朝鮮語裏稱呼中年已婚婦女為「阿瑪」,她說,「你們這些阿瑪要想其它辦法為家裏找吃的。」

宋夫人不太像個商人。她45歲,除了用算盤算賬,她沒有其他技能。她家人叫她在廚房裏做點小生意,說最好的商品是豆腐,困難時期可不易找到其他蛋白質食品。豆腐在韓國食譜中用處很廣,可以用來做湯、燜煮、油炸或者發酵。為了存錢在市場上買大豆,家庭開始變賣他們的財產。第一件賣掉的日本電視機——那是長博的父親在韓戰期間做情報工作而獲得的獎勵。

如果勞力多,製作豆腐相對簡單。先把大豆磨碎,然後煮一下,好了放入凝固劑。然後,就像奶酪一樣,把混合物用一塊布擠一下。之後,就剩下一些稀的豆奶和大豆殼。宋夫人想了個好主意,她計劃用製作豆腐剩下的豆渣養豬,作為副業。而公寓樓後面剛好有一排用來儲物的棚。宋夫人在市場上買了些小豬,然後把它們安置在其中一個棚里,用掛鎖鎖好門。

幾個月下來,這門生意成功了。宋夫人把她家小小的廚房變成豆腐工場,把盛滿大豆的大桶放在爐子上煮。按照朝鮮的傳統風格,爐子是修在門裏面的。她在附近的市場銷售豆腐。宋夫人除了用豆殼、豆漿,每天早晨還起來割草餵豬,豬都長的肥肥的。但是要得到木頭和煤炭燒爐越來越難了。每周只來電幾個小時,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使用一個60瓦的燈泡、一台電視機或者一個收音機。沒有燃料煮大豆,宋夫人就沒辦法製作豆腐。沒有豆腐,她也沒法養豬。為了給豬餵飽,宋夫人每天要花幾小時割草。

「看來,我們自己可能也要吃草了,」她對長博打趣道。然後接着說,「如果毒不死豬,也毒不死我們。」最後,他們吃掉了所有的豬,宋夫人也放棄了她的小生意。

家庭開始了嚴峻的新時期。宋夫人每天都要從城市中心往東面和西面徒步走出很遠,身上帶一把菜刀,和一隻籃子,沿路收割可以食用的野草。如果走入山中,還可以找到即便在好日子人們也食用的蒲公英和其他野草。有時,宋夫人也收集農民丟掉的腐爛的捲心菜葉子。她把白天撿到的東西拿回家,然後和她用錢買到的任何食物混合在一起。通常,就是些磨碎的玉米面——這種很便宜,用玉米殼和玉米芯製成的。如果她連這個都買不起,她會買些松樹樹皮粉,時而夾雜着木屑。

她把野草和樹皮切碎搗爛,弄成漿狀,軟軟的可以吞咽。這樣的糊糊裏面東西不多,不能做成麵條或者蛋糕。她能做的就是弄成沒有材質的粥。僅有的調料是鹽。一點大蒜或者紅辣椒也許就能壓住可怕的味道,但是那些調料都太貴。1990年代中期,有錢都買不到油了,沒油很難做菜。有一次,宋夫人去親戚家吃午飯,吃到的是豆稈和玉米芯做成的粥。雖然那時很餓,她也咽不下去。又苦又乾的豆稈卡住她的喉嚨,就像吞下了鳥窩的樹枝。

一年中宋夫人吃下的唯一的肉食就是青蛙。她的兄弟在農村抓了些。宋夫人的嫂子先把青蛙切成碎片,然後用醬油爆炒,炒好後放在麵條上面。青蛙並不是朝韓的典型菜餚,宋夫人之前也從未嘗過。據她說味道很鮮美。但是之後她只有很少的機會才再次吃到蛙肉。不久,青蛙的數量因為過度捕殺大量減少。

1995年中,宋夫人和她丈夫已經賣掉了家裏大多數值錢的東西換取食物。電視賣掉後,他們主要的交通工具日本產自行車也賣掉了,接着是宋夫人做衣服用的縫紉機。他們賣掉了大多數衣服和放衣服用的木質衣櫃。後來兩居室的公寓都空了,除了永遠掛在牆上的金日成金正日的畫像。現在剩下能賣的就是公寓了。朝鮮人沒有他們自己家房子的產權,他們只是被授予居住那裏的權利。但是隨着人們收買官員走後門暗地裏交換住所,非法的房地產市場也已經出現了。公寓售價是1萬朝鮮元(黑市價等於100美元)。宋夫人、她丈夫和她婆婆搬到附近的一座一居室。(三個女兒都嫁人了,兒子們也搬走了。)宋夫人決定用家裏的錢啟動另外一項生意:做大米買賣。

大米是朝鮮人首選的主食。1995年後,清津人只能用現金從黑市購買大米,價格非常昂貴——每公斤大約50朝鮮元,這個價格是以前從公共分發系統中購買大米成本的600倍。幾乎所有在城市中消費的大米都是用鐵路和卡車運來的,這進一步提升了價格,因為公路和鐵路都年久失修。宋夫人估摸着從海邊收購價格較低的大米,然後用火車運回來。交易大米或其它主食都是非法的,但是大家都這樣做,宋夫人下定決心冒險。這樣做她不僅能賺點錢,還能給家裏留點大米。1994年以來,他們家還沒吃過一整碗米飯呢。

宋夫人回憶道,1995年11月,她把1萬朝鮮元藏在內衣里,外面穿幾身冬裝蓋住,然後就出發了。她坐火車來到南平壤省,買了200公斤大米。她把大米放入四個大背包中,請了腳夫幫她搬到火車上,堆放在她的座位下面。11月25日早晨,她開始了不到一天的旅程。長博利用記者的身份給她弄到火車三等車廂的臥鋪票——一、二等車廂是給勞動黨幹部和軍官乘坐的。火車很長,每次走弧形軌道時,就能看到後面車廂,宋夫人看到人們都站在裏面。還有更多的人坐在車頂上。整個夜裏火車都走走停停,火車開動的時候,宋夫人早晨從夢中驚醒,車身劇動以至於宋夫人都吃不了早飯。忽然,一陣顛簸把宋夫人震離了座位。說時遲,那時快,她側身摔倒,左臉頰緊緊壓在金屬窗戶上。車廂倒在一邊。

火車脫軌了,擁擠的後車廂幾乎完全毀壞。大多數乘客都死了。前頭的車廂不知怎的就倖免於難。宋夫人聽說,事故的死亡人數數以百計,不過正如朝鮮的其他災難一樣,該起事故沒有得到報道。

宋夫人從車廂殘骸中爬了出來,臉頰劃了一道傷口,右腿扯下一塊皮,背部也扭傷了。走廊和臥鋪間的木板壓在她身上。她在事故附近的急救診所呆了3天後,得以重回清津。她痛得厲害,只能從火車上抬下來;然而看到站台上來接站的長博,她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事故之後,宋夫人再也不能遠足到山中去尋覓食物了,她把住所附近什麼野草都摘來,放入最便宜的穀物做成的粥中。對於老人來說,下咽非常困難。1996年5月,她婆婆發痢疾,幾天後就死掉了。

長博的健康也在惡化。身體好的時候,他在朝鮮人中屬於巨型身材,體重接近200磅(約90公斤)。他太胖了,在1980年早期醫生曾建議他吸煙減肥。但現在,他曾經引以為豪的大肚子——在朝鮮肥胖是地位的象徵——成了空心袋子。皮膚成魚鱗狀,貌似得了濕疹。下頜下陷,說話含糊不清。1995年他得了輕度中風;到1997年,他的身體非常虛弱,無法工作,經常臥床不起。兩條腿像氣球一樣腫了起來,宋夫人知道這是浮腫的症狀——因為飢餓導致的水腫。他常常說起食物。說起童年時候母親給他做的豆腐湯,新婚時候宋夫人給他做的新鮮魚片粥。

1997年一天早晨,他叫他夫人,「來,親愛的。我們下館子點個好菜吧。」他們已經3天沒吃飯了。

宋夫人全不顧背部的傷痛,跑到市場上。她看到她姐姐在市場上賣麵條。她姐姐的皮膚也是魚鱗狀,跟缺乏營養的長博一樣。宋夫人從未懇求過她的幫助,但這次她無路可走了。

「我會還給你的,」宋夫人承諾,帶着一碗麵條跑回了家。

長博在毯子下面蜷縮成一團。宋夫人叫他的名字。他沒出聲,她就把他翻了過來——因為長期挨餓他的體重下降得很厲害,所以不費事就翻過來了。但是他的腿和手臂都僵硬了。宋夫人捶打他的胸口,大聲呼救,但她知道太晚了。

死於那場饑荒的朝鮮人的數目在60萬到250萬之間——大概是總人口的10%。在清津,食品供應消失得比朝鮮其他地區更早也更突然,死亡率可能更高。因為朝鮮醫院禁止報告因飢餓導致的死亡,所以無法統計準確的死亡數字。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仝麟閣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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