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仝麟閣:「災難中最先餓死的 都是那些順從的愚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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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熙錫(Song Hee-suk)是朝鮮的模範市民。「我只為金正日元帥和祖國活着」,她不久前說。「我從無他念。」她對政權的熱愛讓她看上去像是宣傳影片的女主角,她也確實有點像。她面相飽滿,讓人看不出營養不良;嘴巴微弓,使人讀不出內心憂鬱。

宋夫人有4個孩子,在咸鏡北道省的一家朝鮮服裝廠的托兒所中工作,每周工作6天,每次輪班10小時。北韓大約20%的男子在武裝部隊服役,女人負責維持工廠運作。宋夫人經常背着一個小孩,身邊還帶着一兩個孩子上工。孩子們白天在托兒所度過。下班後,宋夫人還必須到工廠禮堂參加數小時的政治學習。周五晚,她要做很長時間的自我批評。這個環節中,單位的工人輪流站起來,向同事坦白自己做過的錯事。宋夫人經常說,她害怕工作的不夠努力。宋夫人是她所在的居委會的主任,在工廠工作以外,她還要負責安排公共事務,以及匯報違反官方政策的非法活動。

我在2004年第一次遇見宋夫人(她在這裏改名換姓)。那時她59歲,已經定居南韓首爾2年。她的大女兒玉熙(Oak-hee)把她帶出了朝鮮,玉熙女士多年來一直公開表示對朝鮮政權的厭惡,2002年3月,她設法叛逃到南韓。宋夫人告訴我,她離開朝鮮只是為了她女兒,直至她離開那天,她還是個真正的信徒。甚至她的三個家庭成員——她的丈夫、婆婆和25歲的兒子一一餓死後,宋夫人還是堅信朝鮮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我當時只是想,是我的錯,我不能為他們做出貢獻,」她說。「我從來沒想過這是政府的錯。」直到後來她才認識到,「最先死去的就是那些順從聽話,善良老實的人。」

宋夫人過去每月去兩次公寓附近的食品分發中心。她提着兩個塑料購物袋,排隊站在不起眼的商店前台外面,等待早上10點金屬大門搖開。每個人都安排了固定的日期——宋夫人是每月第三天和第十八天——但通常要徒勞等上幾個小時門才會開。門裏面是一所沒有供熱的小屋,屋裏是白色的混凝土牆,一位神情不快的婦女坐在一張佈滿賬本的桌子後面。宋夫人會遞上她的糧票,一小疊鈔票和服裝廠開給她的證明她完成了工作任務的小票。營業員會計算她的糧食定量——她和她丈夫每天七百克,她丈夫長博(Chang-bo),是咸鏡北道省廣播站的記者;她婆婆每天三百克(退休人員得到的更少);住家的學齡兒童每人每天四百克。如果家裏有人離開,宋夫人要告訴營業員,相應的糧票會被扣除。然後營業員把三份收據蓋章,其中一份交給宋夫人。倉庫後面儲藏的桶,裝滿了大米,玉米,大麥和麵粉,另一個營業員稱足了口糧,然後放入宋夫人的膠袋中。

製作朝鮮泡菜的洋白菜在秋季出產。泡菜用辣椒醃製白菜而成,是朝鮮人的民族食品,可以吃整個冬季。宋夫人說每家中每個大人得到70公斤白菜,小孩每人50公斤,對於他們家來說總共可以得到410公斤。她要用一周的時間準備泡菜。白菜用鹽醃製,加入紅辣椒,有時也加入豆醬或者小蝦,然後儲藏在高高的泥罐里。長博協助她把泥罐放入公寓樓邊上倉庫的地下室里,那裏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儲藏柜子。傳統的做法是把泡菜埋在花園裏,這樣它們既能冷藏又不會結凍。但是在倉庫地下室,宋夫人和她的丈夫只是簡單地把一些泥土裹着泥罐,然後放入儲物櫃,然後鎖上。偷泡菜的人在清津很常見。

宋夫人有三個女兒,她經常吹噓她做的泡菜是周圍鄰居中最好的。她喜歡烹飪,而丈夫喜歡美品食,他們兩個幻想自己就是美食家。她的水平自然是有限的——朝鮮人沒嘗過外國菜——但是朝鮮廚師頗有創意。新鮮季節性的東西,用大米、玉米和大麥混合,用紅豆醬或辣椒粉拌上。招牌菜是冷麵,這道菜的製法是把蕎麥面放入肉湯中,然後不同地區的人還會加點水煮蛋黃瓜或者梨。如果太忙,宋夫人就從商店裏買麵條,如果不忙她就自己做麵條。節日期間,利用從公共分發系統買來的有限的原料,她會做炸菜(twigim),這是一種輕脆的油炸蔬菜。她丈夫生日的時候,她用大米做香甜的糯米糕(deok)。她也做玉米酒。

多年後回顧那些日子時,宋夫人不能精確的記起她的票薄是什麼時候消失的——1989,1990還是1991。她開始更早地去排隊,凌晨1點就去了。當營業員把購物袋交給她的時候,她不需要往裏面看看就心生失望,因為東西比過去輕了。首先消失的是大米。油以前一直是零星供應,但是自那以後就永遠不會出現在袋子中。國家供應的大白菜也不再有了,因為沒有燃油開動卡車。宋夫人不得不步行到附近的農村,挑選白菜,然後用手推車推回家。她沒有怨言。「如果我大驚小怪,他們早就來把我抓走了,」她後來跟我說。

糧食補貼曾被認為是朝鮮制度的最高成就。仿佛是回應赫伯特·胡佛1928年總統競選中提出的口號「家家有雞吃」(共和黨的夢魘),朝鮮的創始人金日成承諾,要讓朝鮮人吃上大米,他1950年代創造了一個口號「大米就是社會主義」。稻米,特別是白米,一直來都是朝鮮人喜愛的食物,但是朝鮮氣候太冷、山地太多,不能出產足夠的大米供養人民,因此大米在朝鮮是奢侈品。然而,1945年,朝鮮半島分裂後共產主義朝鮮引入公共分發系統,確實供應了穀類食品,其數量多少根據官階和工分詳細規定。在國家假日,比如金家生日時候,可能還供應豬肉或者魚乾。

1980年代金日成逐步把權力轉交給兒子金正日,兩人都採用「臨場指導」處理國家問題。父子二人是從地理到農業各方面的全能專家。某天,金正日決定,將土豆取代大米作為國家的主食(「我們應該開始將土豆革命視為意識形態革命,」官方《勞動新聞》報道);隔日,他會決定國家應建鴕鳥農場。

朝鮮的自給自足名不副實,有賴於鄰國的慷慨援助。共產主義國家集團把物品以優惠價賣給朝鮮。朝鮮獲得廉價的燃油、大米、肥料、藥品、工業設備、卡車和轎車。醫療設備來自捷克斯洛巴克;地鐵車廂來自東德。金日成嫻熟地挑撥中蘇關係,利用兩國對立獲取儘可能多的援助。就像古代帝王一樣,他從鄰國獲得進貢:斯大林給他送來裝甲豪華轎車,毛澤東送來鐵路車廂。

到了1990年代初期,朝鮮無法給俄羅斯支付高達約100億美元的債務。後者對此失去了耐性,遂決定,朝鮮必須以世界通行價格而不再是以「友情」價格購買蘇聯出口物資。最後,供應朝鮮四分之三進口燃油和三分之二進口食品的中國人,也要求朝鮮預先支付現金,雖然中國人一向認為兩國「唇亡齒寒」。

很快,朝鮮陷入生產力下降的惡性循環。沒有廉價燃油和原材料,朝鮮無法讓工廠保持正常運轉,這意味着沒有貨物可供出口。沒有出口,就沒有硬通貨,然後燃油進口會更少,電力供應也會下降。由於需要電泵抽水,煤礦也無法運作。煤炭短缺更加惡化了電力短缺的狀況。

朝鮮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在集體農莊裏種植所有副食品的地區。國家徵收所有的農業產出,然後把一部分返還給農民。但是,對於朝鮮這樣土壤貧瘠的地區,要供養多達2400萬的人口實屬不易。為了提高效率而採用的農業技術需要電動灌溉系統,和工廠生產的化肥和殺蟲劑,而這些系統和工廠現在都因為缺乏燃料和原料而關閉了。朝鮮的食物開始消耗完,人們因挨餓而無力工作。

1990年代早期,隨着農業收成縮小,飢餓的農民開始秘藏一些穀物。還流傳過這類故事:農村秘藏穀物壓垮屋檐導致屋頂倒塌,農民們也不願理會集體農地,而重視屬於自己的「廚房花園」,那是一些屋子旁邊或者在山坡上開荒出的小塊田地。驅車通過朝鮮農村,你可以清晰地看到私有花園和緊鄰的集體農地的差別,前者種滿了蔬菜——朝天豎起的豆杆和南瓜爬藤,而後者則是由所謂的「志願者」種植的歪斜無序的發育不良的玉米。

忍飢挨餓成為一個人愛國義務的一部分。在首都平壤的宣傳牌,貼出標語,「讓我們每天吃兩頓飯。」朝鮮政府給出了各式各樣的解釋。國家宣稱,政府正在儲存糧食以便在神聖的統一日供應給飢餓的韓國群眾;或者宣稱朝鮮遭受美國封鎖。朝鮮電視播放了一部紀錄片,一個男人因為吃太多大米,胃爆掉了。農業幹部引述報紙報道,宣稱無論如何,食物短缺都是暫時的,下一季大米會有豐收。

1990年早期,外國新聞開始報道朝鮮的糧食短缺,1992年國家通訊社發佈了憤怒的答覆:我國人民衣食無憂,幸福安康。國家以幾乎是白送的價格供應糧食,人民都無需知道糧食成本。這就是朝鮮的現實。

據說在共產主義國家成長的人們無法自己謀生,因為他們期待政府無微不至的照顧。對於朝鮮許多饑民來說這不是真的。當公共分發系統停止供應糧食,人們為了生存想盡了一切辦法。他們用桶和細繩設置陷阱來捕捉野外的小動物,在陽台上放置網兜抓麻雀。他們自己摸索植物的營養特性。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仝麟閣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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