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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映虹:當代中國的種族主義言說

中國漢種族主義所謳歌和崇拜的"兩黑一黃"、血統、祖先、"神龍"以及被置於這個言說背景下的黃土地和黃河長江等等,用非理性的、原始的、生物性的元素來定義"中華民族",建立族群和國家認同,突出自己的獨特性甚至優越性,不但是種族主義,而且是一種粗俗和低級的種族主義。

民族主義是當代中國眾多意識形態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端,但是迄今為止的有關討論還沒有觸及到一個重要的問題,即這個民族主義中包含相當強烈的種族主義因素。種族主義在中國似乎從來不是一個問題:由於難得和其他膚色的人種大規模交流,中國人的種族觀念向來淡薄;中國人本身就是西方種族主義的受害者;中國國內複雜的族群關係限制了學術討論;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認為民族和種族問題是由階級問題派生的,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決定了種族主義與中國無關;中國一向支持世界反種族主義的鬥爭等等。在這些因素的作用下,世界上普遍存在的種族主義在中國似乎成了例外。

概括來說,種族主義意識形態的一些基本概念雖然在中國近代史上已經產生,但進入大眾話語,是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的1980年代早期,主要藉助於大眾傳媒和娛樂的興起。毛澤東時代的革命意識形態是一種全能型的意識形態,它把中國人分解為各種"分子",個人的身份建立在階級論和與政權關係的基礎上,而不是對國家和民族的認同。文革之後,"革命"話語被"強國"話語取代,民族主義重新成為"中國人"認同的基礎。由於缺乏對種族主義的敏感,在這個過程中,一些種族主義的觀念乘虛而入,不但混雜在民族主義中,甚至還被認為是"愛國主義"。經過30多年的發展,這個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已經有了一套比較系統的話語。它用"兩黑一黃"(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和"炎黃子孫"來定義"中國人",不但使用的是生物學的標準,而且相信這個種族來自一個單一的祖先,其血統的純潔性亘古未變;它把產生這個"種族"的自然環境神秘化,在黃河和黃土地與"黃皮膚"之間建立了聯繫;它謳歌"血"和"中國心"這些既原始又有生物性的觀念在維繫"中國人"身份中的作用;它在原來只是民俗學意義的"龍"的基礎上虛構出一條"神龍",作為這個種族的圖騰和受到神佑的象徵,甚至自命為"龍的傳人";它把幾十萬年前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活動過的猿人作為今天中華民族的"祖先",讓人相信"我們"早在人類演化史上就與眾不同,用來增強"愛國主義"教育;最後,它用種族主義的觀念來解釋中華文明為什麼是世界歷史上唯一系統地延續下來的文明。這些種族主義的言說並沒有一個正式的系統的文本,而基本上是分散地表現出來的,尤其通過通俗文化、媒體文字和網絡討論,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在學校教育中。它們合在一起對大眾意識有着強烈的影響,並一直被誤認為是民族主義甚至愛國主義。

"黃種人"和"黃"——種族主義最直白的宣言

當前,中國民族主義話語中的種族主義因素很大程度上體現在流行文化中。謝霆鋒的《黃種人》就是一個突出事例:

黃種人來到地上挺起新的胸膛/黃種人走在路上天下知我不一樣/越動盪越勇敢世界變更要讓我闖/一身坦蕩蕩到四方/五千年終於輪到我上場/從來沒有醫不好的傷只有最古老的力量/所有散在土地里的黃載着頑強背上東方。

這種具有鮮明種族主義色彩的歌曲不但有人大聲唱,而且受到熱捧。謝霆鋒的一個DVD專輯介紹《黃種人》是"宣揚新一代民族精神的勵志歌"。一個自稱"華夏的盾牌"的網民為《黃種人》作了修改,因為《黃種人》是數年前為慶祝中國獲得奧運會主辦權而創作的,時過境遷,要"由申奧的內容變為炎黃子孫版"從而永遠唱下去:

源自女媧造人的黃/還是在從前的華夏/所有歷史褪後的黃/其實夕陽仍在我身上/傳承三皇五帝的血/還是我們黃金的人類/所有迷失在天下的黃/就讓我來給他名狀/黃種人來到地上/挺起新的胸膛/黃種人走在路上/天下知我不一樣/越動盪越勇敢/無盡世界讓我開拓/一身坦蕩蕩到四方/三百年終於等到我出場!······黃種人/走在路上/天下知我最瘋狂/越動盪/越勇敢/大地印着我的黃/一身坦蕩蕩/后土在下/看我如何殺四方。

謝霆鋒演唱的歌詞中"五千年終於等到我出場"在這裏被改為"三百年終於等到我出場",想來是要說明中國只是在近三百年落後了,現在要索回這個領先地位。歌詞說明作者具有相當的歷史和文化思考,文字表現力很強。這兩首歌的歌詞中不但瀰漫着種族主義的殺氣,建立了以黃為美的種族主義美學觀,而且表現了和種族主義有密切聯繫的男性沙文主義。

謝霆鋒的歌把自1980年代以來持續發展的一個政治文化現象推到了最引人注目的地步。這個政治文化現象就是在許多海外華人歌星作品中直接或間接表現出來的種族主義觀念,它的開端是台灣歌星侯德健創作的《龍的傳人》在大陸的流行。

"龍的傳人":1980年代種族主義話語的開端

"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這兩句歌詞1983年在大陸開始傳唱時,引起的是一種震撼的效果:原來愛國歌曲可以讚美人的種族生理特徵!今天流行文化中所有那些有關膚色、發色、眼睛的顏色(其實多數中國人眼睛的顏色不是黑色而是褐色)、血統、祖先,並把這些和土地河流等等聯繫起來的種族言說,都是步這首歌的後塵。這兩句歌詞的種族主義內容既強烈又簡明,它不但假定"中國人"千百年來保持着純種,賦予"中國人"一種神秘的高貴的優越性—龍的傳人,而且在含義上把"中國人"的歷史延續這個社會文化過程歸因於種族特性,還表達了這種種族特徵永不改變的信念。

《龍的傳人》的由來是1978年美國與台灣斷交,並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這刺激了台灣當時以炎黃正統自居,視大陸為外來政權的民族主義情緒。當時是大學生的侯德健創作了這首歌曲。歌詞是: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全都是龍的傳人/巨龍腳底下我成長/長成以後是龍的傳人/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百年前寧靜的一個夜/巨變前夕的深夜裏/槍炮聲敲碎了寧靜夜/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劍/多少年炮聲仍隆隆/多少年又是多少年/巨龍巨龍你擦亮眼/永永遠遠地擦亮眼。

"巨龍腳底"指的是台灣,因不是在大陸,不能自稱巨龍。"百年前"的"巨變"實際上表達的是美國和台灣斷交後的悲憤、孤獨和勵志。"姑息的劍"原來是"洋人的劍",指的是美國和整個西方世界對台灣的"背叛",因台灣當局顧慮過於"刺激友邦",在審查中要求改成"姑息的劍"。"姑息"在當時台灣語境下可以理解為西方對中國大陸的"姑息"。"巨龍擦亮眼"可以理解為對誰都不能盲目相信,要自強自立。和後來那些東施效顰、無病呻吟、矯揉造作"打造"出來的"愛國歌曲"相比,侯德健這首歌創作於台灣本土政治危機的關頭,是自發和真誠的,歌詞和音樂都有相當的感染力,被台灣地區官方利用來鼓勵台灣的民心和士氣。後來,《龍的傳人》很快就在大陸傳唱開來,並正好趕上中國民族主義多年來第一次自發的表現。1980年代初,中國在一些體育賽事中創造了成績,尤其是中國女排和亞運會金牌第一,為浩劫之餘覺得自己處處落後的中國人提供了精神激勵,而《龍的傳人》為這種民族主義增添了表面上是歷史的實際上是種族的因素。

歌曲中的種族因素迎合了尋找一個超越政見、歷史糾葛和黨派之爭,能包容所有"中國人"的意識形態的要求。因此,一首有反共背景的歌卻在大陸走紅,人人都為自己是"兩黑一黃"的"龍的傳人"而自豪,為台灣青年人創作出如此心向大陸的歌而欣慰,很少有人問一聲"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劍"和"巨龍巨龍你擦亮眼"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侯德健本人很快發現,在台灣狹隘的大漢民族主義/種族主義教育下,像他這樣的青年竟然從來就不知道還有並非"兩黑一黃"的中國人,這是他1983年第一次去西北看到少數族群時受到的震撼。後來,他公開向所有不是"兩黑一黃"的中國人致歉,宣佈把"兩黑一黃"改為"不管你自己願不願意"。

《龍的傳人》中表達的種族主義言說後來又被這首歌的原唱者李建復的侄子、台灣歌手王力宏發展了。王力宏出生於美國,在那裏長大,後來回到台灣,現在以台灣歌手的身份在大陸演唱。他對《龍的傳人》做了以下增添:多年前寧靜的一個夜/我們全家人到了紐約/野火呀燒不盡在心間/每夜每天對家的思念/每夜每天對家的思念/別人土地上我成長/長成以後是龍的傳人。

"別人土地上我成長/長成以後是龍的傳人"是對原歌詞中的種族主義因素的發展。"龍的傳人"假定一個起源於遠古的神秘神佑永恆不變的種族特性決定了"中國人"的文化認同和民族認同,但這一認同還和"土地"、"江河"相聯繫。侯德健雖然在台灣,但台灣自視也被視為中國,所以他可以說"巨龍腳底下我成長";但王力宏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離"龍"十萬八千里,他怎麼說自己是"中國人"呢?這裏的關鍵在於,土地江河和離"龍"的遠近在決定"中國人"的認同時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作為中國人的"血統",這就是"龍的傳人"的本意。只要你血管里流的是"中國人"的血,你在任何地方出生、成長、受教育、成家立業、宣誓成為公民,你的文化和族群認同都是"中國"。種族主義的要害就是血統高於一切。

從侯德健的創作到王力宏的修改,《龍的傳人》清楚描繪了種族主義言說在大陸流行文化中發展的主線。這條主線也是其他海外歌星走紅大陸的路線。張明敏唱紅的很多"愛國歌曲",有着強烈的種族色彩:"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國印"(《我的中國心》);"一把黃土/塑成千萬個你我/靜脈是長城/動脈是黃河"(《我們擁有一個名字——中國》),"中華血源根脈相連/同根同宗的姐妹兄弟/頂天立地的華夏同胞/炎黃祖先的子子孫孫/中華家園我們共同創造"(《根脈相連》);長江浪黃河水啊,太陽照得萬丈光,照得東方之珠閃閃亮。黃皮膚黑眼睛啊,凝聚萬千古的力量,東方之珠依然放光芒。"(《東方之珠依然閃亮》)。

在其他海外歌星的演唱中,只要歌曲內容涉及國家民族,漢種族特徵就是唯一最"動人"(即最煽情)最有力的言辭,通常都置於中華文明綿延不絕的背景之下,襯托出中華民族外加的苦難和固有的美德,傾訴累積的民族怨憤,彰顯種族的抱負和期待。例如"五千年的風和雨啊/藏了多少夢/黃色的臉黑色的眼/不變是笑容/一樣的淚/一樣的痛/曾經的苦難/我們留在心中/一樣的血/一樣的種/未來還有夢/我們一起開拓"(劉德華《中國人》);SHE唱的"好聰明的中國人/好優美的中國話/全世界都在講中國話/我們說的話/讓世界都認真聽話"。2010年央視春晚演唱的《龍文》則把種族特徵和道德品質相聯繫:"黑髮黑眼真善良/先人是炎黃/子孫血一樣。"

海外歌星的"愛國主義"之所以如此具有種族色彩,是因為他們的國籍或者成長背景都和中國大陸無關,他們是成人後再回到"祖國"的,因此,在種族——即血緣和外貌特徵——意義上的"中國人"身份和更抽象的"中國心"和"血"等等,就成了這些海外明星能夠把自己和大陸愛國主義聯繫起來的最強固的紐帶,在表演時極度放大,成為傳統和特色。用這樣的"愛國主義"來進入和立足中國大陸的文化市場,可以說是"愛國主義的朝貢"。這就是為什麼很多海外歌星看起來比大陸歌星遠為"愛國"的根源,它反映了大眾文化時代意識形態和文化市場之間的關係。他們的"愛國"情感是否真誠,外人難以也沒有必要去評判;但他們藉助強烈的種族主義語言在大陸文化市場上的亮相,無疑為種族主義言說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相結合提供了捷徑。

《河殤》和種族主義言說的發展

1994年英國《中國季刊》有一組圍繞1988~1989年南京學生反黑人示威談中國種族主義的文章,荷蘭學者馮客寫了一篇《種族身份在中國:背景和意義》。文章提到《河殤》,認為作為1980年代中國知識界最有影響的大眾文化產品,這部電視系列片反映了中國人潛意識中的種族主義觀念。馮客引用了《河殤》一段話:"這的確是世界上很奇特的一條大河······這條黃河偏偏又孕育了一個黃膚色的民族,這個民族恰恰又把他們最早的祖先叫做黃帝,而在今天的地球上,每五個人中間,就有一個黃帝的子孫。"

《河殤》中還有一些類似的表達。例如"大概每一個黃皮膚的中國人都知道一個常識:中華民族是黃河孕育的。""黃水,黃土,黃種人。這是一種多麼神秘的自然聯繫?它仿佛讓人相信,這個黃色人種的皮膚就是被黃河染成的。"這些說法,放在中文語境下很平常,因為中國人已經習慣了,但一翻譯成外文,人們就會追問:為什麼要如此強調一個民族的種族生理特徵並把它和自然環境相聯繫呢?

所謂種族主義,是說一個種族或者族群在社會和文化(不是體質體能)上有特殊的品質(或者缺陷),這種特殊的品質既來源於特定的(往往是未經混雜的)生理構造和遺傳,也在特殊的自然地理環境下孕育、發展和維繫,因此是別人無法借鑑和模仿的。種族主義不但相信所謂人種的決定性作用,也相信環境的決定性作用。對"黃河"和"黃土地"的這種謳歌,很難不讓西方人想起德國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對"德意志土地"的讚美。而人種和環境之關係在種族主義言說中往往又是被神秘化的,試圖讓人們相信這個種族或族群之所以優秀(或低劣),是冥冥之中被決定的,地域的選擇就是一種神秘力量的恩賜(或詛咒)。中國的愛國主義言論中常常出現的一個說法是:中華文明之所以數千年不墜,就是因為我們有源於同一祖先的炎黃子孫的凝聚力,有奔騰的黃河和深厚的黃土地,有龍的庇佑。這樣,對歷史和文化問題的理性討論就被偷換成對種族生命力的非理性信念了。

中國學術界對於中華民族的起源和發展的研究其實早就超越了所謂"炎黃子孫"、"黃河"和"黃土地"這些一元論的神話,指出了中華民族的形成在種族、族群、地域和文化上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但通俗文化和媒體宣傳(甚至一定程度在學校歷史教育中)中一元論更有市場,因為它符合"大一統"的傳統觀念,更有利於"激發愛國熱情",因此對普通人的思想觀念有更大的影響。

《河殤》是1980年代中國知識界文化熱和學術論政的高峰,不但在當時,後來也引起過激烈爭論。《河殤》批評中國文化傳統,主張通過改造制度和文化心理完成融入文明世界和實現現代化的百年任務,創作動機毫無疑問是愛國的,但也是種族主義言說第一次以"愛國主義"歷史闡釋的形式通過大眾傳媒現身。在《河殤》對傳統文化和制度的尖銳批判的背後,潛伏着對中國人的種族優越性的信念。這個悖謬是晚清以來就存在的文化現象。

種族主義與"民族特色"

從1983年《龍的傳人》在大陸唱響"兩黑一黃",張明敏次年獻上《我的中國心》到前兩年奧運熱中唱遍中國的《黃種人》,種族主義的言說在海外娛樂明星的歌喉里由低沉婉約到高昂豪放,由半遮半掩到肆無忌憚,由溫文爾雅到殺氣騰騰,由涓涓細水到"黃"流滾滾。這種種族主義的言論在網絡上得到更系統和徹底的表達,特別集中在"漢網"和其他一些網站。和對《黃種人》歌詞作修改的人一樣,在這些網站上發言的人顯示出相當的歷史知識和文化修養,對種族問題和中華文明之間的聯繫有深入的思考,並從種族的角度對中國歷史做整體的闡述,而不是零碎的意見。例如有一首"炎黃朝代歌",用凝練的語言把中國歷史概括為漢人統治的歷史,最後到辛亥革命"漢人重執政,滅日射天狼。今看天下漢,揮毫譜華章"。他們主張中華文明就是漢文明,漢文明的核心就是漢血統。他們反對民族融合論,拒絕承認中華民族在族群和血緣上的複雜性和多元性,甚至把中華文明是多族群共同創造的這個結論視為"漢奸言論",把今日各地區各族群之間移民和通婚現象的迅速增加看成"中華民族"的大患,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種結構一旦破壞就是不可逆的,現在的美國就永遠無法變成一個只有白人的國家!現在正是防止中華民族混血化的關鍵時期。"在他們看來,捍衛漢族血統的純潔就是"捍衛中國文明!以保衛中國將來的生存和發展!"

種族主義和民族主義在中國文化中的關係可以用被很多人認為理所當然的"亡國滅種"這四個字來表達。而倒過來,今天則應該是"國強種盛"了,世界歷史上有許多種族主義和民族主義合流或者同盟的例子,但是,民族主義並不必然導致種族主義。美國社會學家George L. Mosse認為,種族主義不能單獨存在,必須藉助於民族主義,但是,種族主義雖然必須藉助民族主義而存在,它本身卻是一種"全能性"意識形態,囊括的是人的"身體、靈魂和生活方式",一旦時機成熟,就可能綁架民族主義。"如果民族長期一貫地強調自己的'民族特色',那麼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就走得很近了"。反過來,"如果種族主義建構出一個'理想種類',民族主義遲早會尋找一種相應的'民族特色'"。這些看法,對理解"兩黑一黃"和"中國特色"之間的潛在聯繫有相當意義。另一個對認識今日中國種族主義言說有啟發性的觀點是對"文化種族主義"的研究。今日世界上公然用生物學語言和外貌特徵來鼓吹種族主義的言論,已經不常見。但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種情況:把某一個族群在歷史和社會發展上的一些特殊表現歸因於其"文化",在實際表達中達到將文化"本質主義化"的程度:即不受社會和自然條件變化的影響,這些"文化特徵"都會表現出來。這樣,"文化"實際上成了"種族"的替代,因為它們都是先天的,不可改變的。

種族主義言說已經成為一種相對獨立的但又跨越不同意識形態的話語系統,通過流行文化和網絡交流,在中國大陸民間政治表達中贏得了相當空間,成為當今所謂"中國人"之認同和下意識的一部分。在一個多族群國家中,"兩黑一黃"、"炎黃子孫"、"黃河長江"這些言說公然把相當數量的族群排除在"中華民族"之外,充滿了大漢種族主義的霸主氣息,然而很少有人挑戰這種毫無偽裝的種族主義言論,或者意識到這是種族主義。有人可能會說: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這是種族主義,他們以為這是愛國主義。這恰恰從反面說明了問題:當毫無遮掩的種族主義被當作愛國主義的時候,也就是真正的愛國主義消亡之日。納粹當年沒有說自己是種族主義,它說的是日爾曼愛國主義和雅利安民族主義,是淨化和捍衛種族。日本當年也沒有說自己是種族主義,相反,它說自己是帶領"黃種人"反抗"白種人"的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意大利人當年也沒有說自己是種族主義,他們說自己是古羅馬的直系後裔、一脈相傳,等了1500年,現在要恢復自己昔日的光榮。

某個族群的種族特徵只是它外在的生理特徵,和這個族群在歷史和現實中的興衰強弱沒有必然聯繫。其次,今天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尤其是大國和多族群的國家,能聲稱自己的國民是"同宗同祖","血管里流的是一樣的血",有一樣的膚色、眼色和發色。即使是在被認為是"猶太人"的國家的以色列,也有大量阿拉伯族群的公民。中國漢種族主義所謳歌和崇拜的"兩黑一黃"、血統、祖先、"神龍"以及被置於這個言說背景下的黃土地和黃河長江等等,用非理性的、原始的、生物性的元素來定義"中華民族",建立族群和國家認同,突出自己的獨特性甚至優越性,不但是種族主義,而且是一種粗俗和低級的種族主義。

中共官方正式的政治語言從來沒有吸收"兩黑一黃"這類言辭來定義"中華民族",而是常常說"不以膚色論華夏"。事實上,早在"兩黑一黃"這類言辭開始流行的時候就有人提出質疑。1984年六屆政協第二次會議上,政協委員米暫沉就寫了"提請注意'炎黃子孫'一詞的用法轉中央宣傳機關參考案"的提案,認為"炎黃子孫""是指今天的漢族而言",不能包括少數民族,不利於民族團結。1985年中共中央辦公廳答覆說,今後在正式文件和講話中應該用"中華民族"。1990年3月,江澤民說考慮到少數民族的反應,"可以研究在國內用'中華民族','中華兒女'的詞,以加強對各族人民的感召力"。所以,官方對"炎黃子孫"這個用法對少數族群的排斥是很清楚的,認為在國內官方場合不宜使用,但沒有限制這個用法在非官方的公共場合的使用。從那時到現在,不但用"炎黃子孫"指代中華民族司空見慣,連"兩黑一黃"甚至"黃種人"這樣赤裸裸的種族主義言辭都廣泛流行了。這種發展是非常值得人們深思的現象。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愛思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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