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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靴子悄悄落下 有些人繼續酣睡 有些人則輾轉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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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2月8日,除夕前一天。時任財政部副部長項懷誠還在財政部大樓里焦急地踱着步子。他在等一個數字,一個讓他連續好幾天睡不着覺的數字。

「180億,環比增長61%」,當年一月份稅收數字報上來了,項懷誠高興得「無法形容」。他把好消息告訴部長劉仲黎,說:「我們可以喘一口氣了」。

1994年之前,中國的稅收實行的是分灶吃飯、財政包幹的體制。稅收收入的增長速度明顯落後於稅源的增長速度,中央財政收入遠小於地方。1978年財政收入在GDP的比重為30.8%,到1993年已經下降到12.2%。同時,中央財政收入佔全國財政收入的比重僅為22.0%。

那時候,每年中央財政的收支必須依靠地方財政的收入上解才能平衡,是名副其實的「弱中央」。「弱」到什麼程度?有兩次中央財政實在沒錢了,就向地方財政「借錢」,每次大約二三十億元。說是「借」,實際上拖着拖着就不還了。劉仲藜曾回憶:「那幾年實在太困難了。」他把國庫的報表拿給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朱鎔基,朱相只說了一句話:「你這個財政部長真是囊中羞澀呀!」

只是囊中羞澀也就罷了,到了1993年一季度,GDP增長高達15.1%,而稅收扣除退稅才增長了1.4%。另外,不到40%的中央財政收入卻要負擔50%的財政支出,缺口越來越大。以前向銀行借錢的辦法顯然不是長久之計。朱鎔基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到不了2000年就會垮台,這不是危言聳聽」。

於是,為了重點提高財政收入佔GDP和中央財政收入佔全國財政收入這兩個比重,中央和地方分稅制改革的大幕徐徐拉開。從1993年9月9日到11月21日兩個多月的時間,朱鎔基帶領包括體改辦、財政部、稅務總局及銀行的60多人,從南向北,飛遍17個省、市、自治區,開始與地方逐一談判。經過了艱難的談判、調整和讓步,1994年,分稅制正式在全國推廣,國稅、地稅正式分家。

1994年一月份稅收61%的環比增長,不僅讓財政部的領導們長舒一口氣,也徹底讓未來的中央財政充盈起來。整個1994年,財政收入佔GDP比重提高到47%,中央財政收入佔全國財政收入的比重猛增到55.7%。到2017年,兩個比重已提高到20.9%和47%(以上財政收入的計算僅採用一般公共預算收入以體現稅收的作用)。

自此,中央向地方看臉色借錢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地方政府「跑部進京」要錢成為常態。據不完全統計,到2010年,縣級以上的各種駐京辦、聯絡處等地方駐紮京師的要錢機構就超過1萬家。

2018年3月兩會,宣佈中央機構改革。其實並沒有幾個人表示驚詫,機構調整了很多次,沒有相應的減員增效,只是職能的重新劃分和組合。

一開始,沒多少人注意到其中的一句:「將省級和省級以下國稅地稅機構合併,具體承擔所轄區域內的各項稅收、非稅收入征管等職責。」畢竟,國地稅合併也只是機構調整,不是分稅制的結束。但隨着政策的推行,人們才發現這個部門的合併,將真正對未來地方、企業和個人產生深遠的影響。

國地稅合併其實在兩年前全面推行營改增時就成了板上釘釘的事。營改增把原來的地方第一大稅源營業稅改為了增值稅。增值稅是共享稅,由國稅負責征繳。國稅的工作量因此激增,地稅清閒了不少。從機構能效上來講,國地稅就勢必合併。

而國地稅合併後,實行以國稅總局為主與省政府雙重領導的管理體制。這也就是說,稅收標準將在國家層面上進行統一。這看似理所應當的一步,對地方而言,不僅是稅收權力上交,而且進一步意味着以前通過地稅優惠的招商方式也將退出歷史舞台。

中西部地區經濟不發達,配套設施不完善,產業環境跟沿海發達地區差距大。要想爭奪優質項目,稅收優惠是常用殺手鐧。

2012年,三星宣佈將在國內投資投資300億美元建設NAND閃存代工廠,這是49年以來最大的外商投資單體項目。消息一出,一二線城市如北京、重慶、西安紛紛加入項目爭奪戰。與北京重慶相比,西安的優勢並不明顯,但最終還是拿下了訂單。除了重慶當時的政治因素外,西安的稅收優惠對拿下項目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西安對三星項目的企業所得稅,實行十免十減半政策,同時市級財政對投資額進行30%的補貼。這其中還不包括提供廠房和土地,水、電、綠化、物流的補貼費用。

雖然IDM模式對產業鏈的帶動作用有限,但吸引實業畢竟是好事。而有些地方激進的稅收優惠只會成為個別人的避稅天堂。

在西部邊陲小鎮霍爾果斯,哈薩克語裏「財富積累的地方」,為了一帶一路的邊境口岸建設,提供了力度空前的稅收減免政策。

2011年,霍爾果斯成為新的經濟開發區,國稅與財政部門聯合下發通知,對這裏實行「五減五免」的稅收優惠,即政府規定目錄內的企業五年內可免徵企業所得稅,五年後當地政府部門還將返還稅收,最高返還比例達50%。企業的增值稅及其他附加稅總額地方留存部分年繳納滿100萬開始按比例獎勵,一般獎勵15%-50%。

以與楊冪相關的霍爾果斯嘉行影視文化有限公司為例,粗略計算2016年其當年企業所得稅應繳3458.83萬元,增值稅應繳1198.84萬元。但是憑藉霍爾果斯的稅收優惠政策,該公司當年實際納稅總額僅為929.77萬元。霍爾果斯真正的財富還沒有累積,「稅收窪地」的稱號倒是一傳十十傳百,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單是傳媒公司,就有1600多家入駐。

眾多被吸引來的企業中,有許多「註冊型」企業。他們有營業執照,但沒有固定資產或僅有少量固定資產,只有少量員工甚至基本沒有員工入駐辦公,也沒有實質性經營業務,基本由當地代理公司打理。所謂的吸引投資,只能招來精明的投機。

從六月影視圈地震以來,已經有100多家影視企業進行了註銷,這也算是地方政府交給市場的教訓稅。

可是硬件條件如此,不讓利怎麼吸引投資呢?當稅收優惠被堵死後,地方政府只能靠財政補貼了。但在房住不炒的大方針下,土地出讓金為主的政府性基金收入必將下滑,地方財政花錢會更加謹慎。還要防止像科大訊飛這樣的企業誆地建別墅。

地方財政收入自由度和數額雙雙下降,中西部地區的招商引資只會難上加難。

日子難過的不僅是地方。從2013年開始,全國養老保險其實就已經入不敷出,而且缺口越來越大。面上的充盈是財政補貼換來的。僅2017年一年,全國財政對養老基金的補助規模就高達9416億,接近萬億。

照這個趨勢,再過幾年,整個財政都要受不了了。「開源節流」成了最自然的想法。「節流」最主要的方法就是延遲退休,多貢獻繳費額度,推遲幾年享受養老金。按照人社部的漸進式退休方案,到2045年就要全面實施65歲退休的政策。社科院世界社會保障中心主任鄭秉文測算,中國退休年齡每延遲一年,養老統籌基金可增長40億元,減支160億元,減緩基金缺口200億元。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今年初,全國人大內司委委員鄭功成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65歲以上的人口在2000年的時候,佔總人口的7%,去年底已經到了11.4%,這個速度之快在世界上是沒有過的現象。」200億,杯水車薪。

「開源」於是成為了重點考慮的方向。2015年8月17日,國務院印發了《基本養老保險基金投資管理辦法》,養老金正式入市。不過想在我大A股掙錢,只能呵呵呵。於是,提高社保征繳力度就成為一條必選路徑。

2016年,金稅三期系統已經在全國稅務系統上線。這個號稱「金三」的系統,運用大數據、雲計算等方法,打通了工商、公安、稅務、社保、質監、國統所有行政管理部門,一號連控。企業的賬目、庫存、利潤等等經營數據在全部在金三系統的掌控下。什麼兩套賬目、虛開發票、庫存造假等等慣用伎倆全部暴曬在烈日下,無處遁形。當然,這些監控數據中,也包括個人所得稅。

2018年7月20日,全國省市縣鄉四級新稅務機構全部完成掛牌,標誌着國地稅合併全面完成。當天,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就印發了《國稅地稅征管體制改革方案》,明確2019年1月1日起,社保由稅務局統一徵收。

以前的社保繳納方法,是高標準,低執行。看着企業和個人的社保費率高,但公司有多少員工,工資總額是多少,這兩個數據都是由公司向社保局主動申報的。很多企業都是按照最低社保基數繳納社保,有些企業乾脆不給員工上社保。

採用金稅三期的稅務局來征繳,第一企業數據了如指掌,第二征繳能力大幅增加。雖然之前廣州、廈門等地方早已開始稅務局征繳,但職能劃歸到合併後的稅務局,並且全國一盤棋的大框架下,力度和範圍可想而知。

社保按最低基數繳納幾乎是中小企業的慣例,如果嚴格執行,企業成本會瞬間上升。以北京稅前月工資10000為例,企業承擔的社保費率為32.1%,若按照最低基數3082繳納,則為989.32元。若新政實施,社保費陡然升高至3210元。

人力成本激增也就罷了。8月23日,江蘇省常州市新北區人民法院發佈行政裁定書,對於常州市裕華玻璃有限公司10年間欠繳的社會保險費准予強制執行,共計180萬元。一紙裁決書讓因為環保問題關停的企業雪上加爽,一時間全國輿論譁然。事實上,全國多地都以開始了社保追繳工作,所有中小企業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好在,這次抖得聲響足夠大。9月18日,李克強在國務院常務會議上特別強調,在社保徵收機構改革到位前,各地一律保持現有社保政策不變。

別忘了,社保基數的提高,受影響的還有個人。上面的例子中,個人的社保費用也從314.36元升高至1020元。對於在社保福利獲得感不是那麼強的普通人,又有誰會心甘情願掏這多出來的三倍多的錢呢?

尾聲

普通工薪階層願不願意不知道,收入超出想像的明星們以前肯定是不願意,但如今也必須願意。十一長假的第三天,范冰冰偷逃稅問題有了結果:稅務部門認定了范冰冰偷逃稅款的事實,並決定對范冰冰及其公司偷稅追繳稅款、滯納金和罰款,總計8.83億元。

江蘇省稅務局根據第201條「逃稅罪」第4款的「初犯免責條款」,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責任。實際上,任何逃稅案件,首先必須經過稅務機關的處理,稅務機關沒有處理的,司法機關不得直接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2]。這也就是說,「初犯免責條款」,不是以逃稅事實第一次發生為依據,而是取決於稅務機關是否第一次處理。

順着時間梳理,一條清晰的脈絡浮現出來:從金稅三期、營改增、國地稅合併到社保由稅務局徵收,稅務局已成為一個擁有大數據監控和稽查能力的超級行政部門。

另一方面,喊了多年的減稅降費,卻並沒有落到實處,企業負重前行。為其辛勤工作的人們還在抬頭償還為房子上的槓桿、掏空了的「六個錢包」時候,腳下的收入卻在被慢慢吞噬,日子莫名過得愈發緊巴。

世間的塵埃終將被裹挾着,一起向前,「共克時艱」。

當靴子悄悄落下,有些人渾然無知,繼續酣睡;有些人則輾轉反側,徹夜無眠。

責任編輯: 秦瑞  來源:伐柴商心事Fachai_story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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