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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少奇案細節:刑訊逼供令將他置之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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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7月23日,劉少奇出席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集會

劉少奇案是「文革」中牽涉面最廣、受害人職務最高、後果最為嚴重的案件,也是中共歷史上最大的冤案。在劉少奇案中,出現了大量的偽證,這些偽證是用什麼樣的手段炮製出來的呢?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刑訊逼供所產生的。這些偽證被用來證明在1925年、1927年、1929年劉少奇曾叛變革命,充當內奸、工賊。在江青、康生看來,若要徹底打倒劉少奇只能從歷史上找問題,說他是個叛徒,永世不得翻身。本文摘自2012年5月2日《齊魯晚報》,作者羅嶼,原題為《劉少奇冤案中的偽證揭秘》。

2012年初,中共文獻研究會劉少奇分會副會長、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二部原副主任黃崢的兩本著作《劉少奇冤案始末》、《劉少奇的最後歲月》再版,引起廣泛關注。

為什麼時至今日,劉少奇冤案還會引起人們的興趣?

在黃崢看來,「文化大革命」中的劉少奇一案是這場動亂中牽涉面最廣、受害人職務最高、後果最為嚴重的案件,也是中國共產黨歷史上最大的冤案。它不僅當時在國內外引起強烈反響,一直到40多年後的今天,人們議論此案,仍覺難以置信。

從申辯到沉默

「劉少奇冤案和『文化大革命』是緊密相連的」,在黃崢看來,「沒有『文化大革命』,就不會有劉少奇冤案,而沒有劉少奇冤案,也不成其為『文化大革命』。」

讓我們將歷史翻回到四十多年前。

1968年10月召開的中共八屆擴大的十二中全會上,劉少奇被打成「叛徒、內奸、工賊」,「永遠開除出黨」,「撤銷其黨內外一切職務」。而那時的劉少奇,卻對這次會議的情況一無所知。

在對劉少奇立案、審查、定案的整個過程中,沒有人向他透露過有關專案的消息,更沒有人聽取過他的任何申訴。

在經歷反覆的侮辱、批鬥及抄家後,劉少奇妻子王光美在1967年9月13日被正式逮捕,兒女們也被趕出家門。此後,中南海福祿居中的劉少奇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只有嚴密的監控如影隨形。

劉少奇意識到,他的一切爭辯都將無濟於事。從此,他一句話也不說了,用沉默表示無聲的抗議。而在此之前,為捍衛自己的政治生命,劉少奇曾幾次三番口頭爭辯、書面申訴。但這一切均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多年後,黃崢看到了兩張拍攝於1968年10月的劉少奇照片。「他躺在病床上,手裏緊緊攥着兩個已經變形的塑料瓶。」按照劉少奇子女劉平平等人事後的講述,兩個捏變形的瓶子,正是父親處於重病中的表現。「由於病痛和窒息的痛苦,他常常緊攥着拳頭,或者伸出十指亂抓、亂撕,一旦抓住東西,就死死不放。工作人員和醫護人員看着他難受的情景,實在不忍心,就把兩個硬塑料瓶子讓他捏在手裏,到爸爸死的時候,兩個塑料瓶已經完全變形,捏成了兩個小葫蘆。」

由於從事劉少奇研究,多年來,黃崢不僅要查閱研讀各種史料,同時也要大量採訪當年事件的親歷者,他也因此和王光美及劉少奇幾個子女有了20餘年的交往。同時,黃崢根據其他劉少奇身邊人講述的細枝末節,儘可能還原歷史的原貌。

據當年劉少奇身邊的衛士賈蘭勛回憶,1968年3月以後,劉少奇吃飯、走路就已經很困難了。「他的一條腿走起路來只能拖拉着,勉強向前移動,手還得扶着牆壁,吃飯時手和嘴配合不到一起,有時嘴張開了,飯菜到不了口,飯菜到了嘴邊,嘴又閉上了。手拿起筷子來,顫抖得很。」

在一份寫於1968年4月12日的《劉少奇情況反映》中,黃崢看到這樣的文字:「據大夫檢查:劉的神志不大清醒,表情呆板,對問話沒有反應,說不清一句完整的話。兩腳移動吃力,走路邁不開步。在穿衣、安假牙時,幾次發現上下倒裝、倒安的情況,當別人告其錯了時,還不知糾正。據大夫判斷,劉不像是裝的。」

但很顯然,大夫的判斷,在一些人眼裏並不作準。5月19日的《情況反映》中便將劉少奇的言行歸結為「裝糊塗」。「用梳子、肥皂刷牙,襪子穿在鞋上,短褲穿在長褲外面,有時把兩條腿穿在一條褲腿里,裝瘋賣傻,盡出醜態。為嚴防意外,監護工作相應採取一些措施。」

然而,所謂「加強監護」,更多是為防止劉少奇「行兇或自殺」。但按日後的記載看,無論前者還是後者,似乎都已超出當時劉少奇的能力。

由於僅僅是被監護而非醫治,1968年7月9日劉少奇病情惡化,支氣管炎急性發作,轉為支氣管肺炎,生命垂危,隨時可能發生意外。這時,才有從醫院調來的專家對其進行會診搶救。而搶救的目的,則是「保存活證據」。據事後資料披露,7月9日和8月6日,有關負責人兩次對醫護人員說:「要盡力治好,護理好,要把他拖到九大,留個活靶子供批判。」

正是把握着「拖到九大留個活靶子」的原則,當年對劉少奇的治療,只針對肺炎,而對神經病變引起的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等未採取有效措施。根據之後的《病情報告》記載,10月5日,劉少奇哭過兩次,10月9日以後則完全不能進食。而從10月11日起,對劉少奇實行從鼻孔插管灌食。

這種維持生命的方式,一直持續到他去世。

偽證是如何製造的

囚禁、病危、反覆搶救中的劉少奇,自然很難知道1968年10月後他頭上已被安了三頂帽子——「叛徒、內奸、工賊」,更無法知曉,這三頂帽子是如何炮製的。

或許我們可以根據多年後這三頂帽子被推翻的過程,來反推一下它的製造始末。按照黃崢講述,「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由於陸續有群眾反映,黨內也有很多人提出為劉少奇平反,最終由中紀委和中組部聯合組成一個調查組,對劉少奇案進行複查。劉少奇420多卷檔案,再加上王光美等人的案卷,共570卷檔案。調查組看卷後根據提供的『證據』再去調查。」黃崢記得,自己曾問當時參與複查的人,那麼大的帽子,推翻有沒有阻力?對方則說,沒有。複查只用了半年時間。一箱箱材料很快都被否定。因為基本都是假的,是逼供的產物。

而這些偽證的出爐,都源自對劉少奇的一系列「專案調查」。

在對劉少奇進行專案審查前,1966年冬天,一個名為「王光美專案組」的機構成立。事後看,成立的依據,只是一張手寫的、字跡潦草的「名單」。「它既沒有標題,也沒有日期,更沒有註明是在什麼會議上、由哪些人研究決定的。」黃崢說,這張手寫「名單」中,江青的名字被圈掉,換成汪東興,據當事人回憶,是江青自己提出的,但其實整個專案組一直處在江青、康生的操縱之下。前台的直接負責人則主要是謝富治

1967年3月,隨着「文革」的惡性發展,劉少奇問題升級,對他的審查隨之開始。「最初,只是有人認為劉少奇在1927年有叛黨嫌疑,於是在一次毛澤東林彪及部分中央政治局常委等人參與的討論會上提出由『王光美專案組』的辦事機構『調查研究』此事,並沒有說要成立劉少奇專案組。但康生、江青等人在後來的實際操作中卻設立了一個相當龐大的『劉少奇專案組』。」黃崢說,或可證明江青、康生等人心虛的表現是,雖然專案審查劉少奇從1967年3月開始,5月加劇,但直到1968年4月中旬以前,關於劉少奇案情的各種請示報告和對外聯繫工作仍用「王光美專案組」名義,1968年4月下旬起才用「劉少奇、王光美專案組」名義。

至於專案組的工作方式,曾擔任專案組負責人之一、後被江青批為「右傾」、關進秦城監獄5年的肖孟在1979年時這樣回憶:「他們(江青、康生等)不斷給專案組施加壓力。在調查、看材料中,如實反映某些情況時,就以客觀主義、擴散專案材料等罪名,停止專案人員工作,查封檔案材料,有的人被趕出專案組,甚至關起來。搞專案的人思想負擔很重,精神壓力很大。在我被關進秦城監獄後,甚至有這種想法,寧肯坐牢,也比按那些人的旨意昧着良心辦事為好,倒感覺自慰一些。」

肖孟所謂的「昧良心」,是指刑訊逼供,炮製偽證,以此證明在1925年、1927年、1929年劉少奇曾叛變革命,充當內奸、工賊。「在江青、康生看來,若要徹底打倒劉少奇只能從歷史上找問題,說他是個叛徒,永世不得翻身。」黃崢說,「於是,他們千方百計,逼出證據。」

比如,為證明劉少奇於1929年在滿洲工作時叛變,專案組將劉少奇在滿洲時的部下孟用潛定為「隔離審查」的「重點突破」對象。肖孟當時參與了審訊孟用潛,按他事後回憶,「每次審訊,專案組幾乎全體出動,七嘴八舌,拍桌子瞪眼睛,威脅恐嚇,如『交代不清,休想出去』、『頑抗到底,死路一條』,還有指供、誘供情況」。就這樣,經過連續7天的日夜突擊審訊,孟用潛作了違心的交代。但他事後多次口頭和書面申訴,推翻假供,前後達20次,一再說明這些交代材料「都是編造的,並沒有事實依據」,「寫材料是在審訊小組幫助之下集體創作」。但這些申訴都被扣押和銷毀了,有幾次還強迫孟用潛本人當場撕掉,並一再警告他不許翻案,否則以現行反革命論處。

因為一再翻供,孟用潛一直被關到1972年,放出來時劉少奇已經去世。

像孟用潛這樣,被株連進劉少奇案的人還有很多。根據最高人民法院1980年9月前的統計,因劉少奇冤案被錯判的案件有22053件,因此而錯受刑事處分的達28000餘人,其他受批鬥、審查、隔離、關牛棚的人更是難以計數。

在被株連的人中,孟用潛終有一天走出監獄,至少也還算「幸運」。像時任中央監察委員會專職委員王世英、河北北京師範學院教授張重一等人,則在重病纏身時被專案組逼死。而張重一甚至和王光美、劉少奇並不相熟,「話都沒有講過」。

1967年10月,專案組將張重一拘留時,他因肝癌惡化,病勢垂危,「隨時有死亡的危險」。專案組索性「突擊審訊」,在27天中審訊21次,在張重一10月24日病危至11月1日死亡的七天裏,專案組更是「窮追緊逼」,現場錄製的錄音帶有80盤之多。「從保存下來的20盤錄音帶中可以聽到這種殘酷的『突擊審訊』是怎麼回事。錄音中不時出現病人痛苦的呻吟聲、神志不清的嘟囔聲和審訊人員七嘴八舌的吆喝聲。」黃崢說。

最終,一個垂危病人的種種神志不清的話,被專案組說成「終於迫使他斷斷續續地交代了有關王光美特務問題的幾個情況」。

在張重一去世的那天,專案組又對他進行了一次「迴光返照」似的審訊。留下來的訊問筆錄上記錄着這樣幾句話——問:「你為什麼不交代?你與人民頑抗到底嗎?王光美是什麼人?」答:「她是個共產黨員。」

「人民誤解你,那是最大的痛苦啊!」

在黃崢看來,王光美是一個信念堅定、意志頑強的人。

因工作之故,自1983年便與王光美認識交往的黃崢其實也在默默觀察她。「她性格開朗豁達,凡事都以大局為重。而且,她不是刻意而為,而是自然而然,非常真誠。」

劉少奇骨灰在河南,王光美是在丈夫去世多年後才知道的。

1969年10月,中國北部邊疆局勢緊張,戰雲聚集,毛澤東作出了國際形勢有可能突然惡化的估計。在這種背景下,中央決定將一些重要的審查對象分別轉移外地。劉少奇首當其衝,被送往河南開封。

10月17日晚,劉少奇躺在擔架上,在兩名專案人員的押送下,被抬上飛機。因為走得匆忙,有關人員只給他套了一件上衣,褲子鞋襪都沒有穿,只用被子一裹。

到開封不久,劉少奇身體狀況急劇惡化。11月12日撒手人寰。13日午夜,劉少奇被秘密火化。此後多年,他的幾個子女多方打聽父親的死因後得知,1969年11月13日深夜,河南開封的一個火葬場接到通知,說有一名「烈性傳染病人」要半夜火化。火化單上,姓名:劉衛黃;職業:無業;死因:病死。家屬簽字處寫着:劉原。

王光美後來和黃崢談到過1980年去接劉少奇骨灰的情景。在劉少奇最後去世的房間裏,王光美一眼就認出了劉少奇用過的枕頭。那是上世紀50年代劉少奇和王光美訪問柬埔寨時,參觀一家生產橡膠泡沫的工廠,王光美當時好奇地摸了一把這種非常輕柔的泡沫,後來西哈努克就裝了一車橡膠泡沫當作回訪禮物送到了北京。這些東西除了上交和贈送外,王光美留了一點做了兩個枕頭。沒有想到,最後陪伴劉少奇的就只有這個枕頭。「光美老人當時就抱住枕頭流淚不止。」

在多年的交往中,黃崢用心記錄王光美的談話,整理成一本《王光美訪談錄》。「很多沒有跟其他人講過,甚至沒有跟孩子們說過的話,都在訪談中談了。」

比如,王光美說江青的性格,「聽了風就是雨」。江青也曾在上海向王光美說過:「主席不好說的話,由我來說。說對了是主席的,說錯了是我江青的。」

面對形形色色的批判,王光美記得,有一天劉少奇對她和孩子們說:「我過去常對你們講,對一個人來說,最大的幸福是得到人民的信任。今天,我還得加一句話,就是對一個人來說,人民誤解你,那是最大的痛苦啊!」

或許,讓王光美刻骨銘心的,還是發生在1967年夏天時的畫面:百萬人「圍攻中南海,揪鬥劉少奇」後,滿頭華發的劉少奇對自己的未來做了最壞的打算,叮囑子女無論今後生活如何艱難,「一定要活下去,在群眾中活下去」。7月18日傍晚,夫妻二人在家等候造反派的揪鬥,王光美預感到,「這回真的要跟你分別了!」

「倒像是等着上花轎的樣子。」在這樣嚴峻的關頭,向來嚴肅的劉少奇反倒開了一個玩笑。

那天以後,夫妻二人被分別關押。「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這是劉少奇與王光美分別時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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