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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被塵封的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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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西洋音樂的搖籃里長大的。我自幼學習鋼琴,迷戀貝多芬、蕭邦和舒曼,堅信鋼琴與小提琴的魅力,而對所謂「民樂」充滿了輕蔑。但1990年冬天在蘇南的小城丹陽,我意外地窺見了古琴的力量。

我和作曲家劉湲蟄居在那裏寫作。長江里的陰寒,越過數十公里的土地向我們湧來。氣溫是零下六度,而室內沒有任何取暖設備,臉盆里的水結了厚厚的冰層,寫作已經難以為繼。劉湲跟我商議之後,打了一個電話。當天下午,一個瘦骨嶙峋的青年,攜着他的法國妻子和混血兒子,出現在我們下榻的招待所里。這就是琴師陳雷激,傑出古琴家龔一的入室高徒。他的來到改變了我們的冷凍狀態。

琴師把琴放在床上,用一首隻有十分鐘長度的《廣陵散》簡本做了開場白。這支古曲,相傳由先秦隱士所作,因稽康受刑赴死前的彈奏而著稱於世。那琴也是一件古物,據說來自明代,有數百年的歷史,其形狀看起來是如此弱小,卻出乎意料地發出了悲愴而博大的聲音。演奏結束時,兩位當地的不通音律的詩歌青年,突然伏在床上嚎啕大哭。而我則淚流滿面。這是一個奇怪的開場白,哭泣者事後都有些靦腆,仿佛是做了錯事的孩子。後來我才意識到,在那個悲劇性的年代,只有古琴的力量才能撕開堅韌的苦痛,並給所有無望者以最高的慰藉。

第二天,我們在一棟清代老宅里舉行了正式的古琴演奏會。我點燃印度的奇南香,沏上一壺由台灣制壺家贈我的凍頂烏龍,開始了虔誠的傾聽。在場只有寥寥數人。窗外是呼嘯而過的寒風,古老的屋子空曠而淒清,冷得猶如冰窟,卻瀰漫着難以形容的香氣和暖意。

琴師演奏了《平沙落雁》、《高山流水》、《陽春白雪》和《胡笳十八拍》的節本。《平沙落雁》的宇宙敘事,超越了我以往的全部藝術經驗。我無法描述當時的震驚:手指在七條細弦上撫動和滑行,似乎在悄然觸摸着世界的邊界。樂音猶如天籟,有時則發出裂帛般的聲音,仿佛是世上一切事物的總體性嘆息。這是唯一沒有塵土的聲音,勾勒出月華浩大、星光燦爛的圖景。到處瀰漫着無限的光線,它們推開了所有存在物的陰影,也推開了我內心的寒冷、糾纏與焦慮。

琴、烏龍茶、奇南香、清代古屋和冰封的小城,這些物體就像是零散的字詞和短語,被詩性的句法交織起來,重組了正在時間中湮滅的靈魂。我有了脫繭而出、煥然一新的奇異感受。沒有任何一種記憶能夠讓我從這樣的光線里離開。這是偉大的經驗,它描繪了中國文化所能企及的精神頂點。

但琴的地位已經被十四弦的箏所篡奪。我們看到,古箏手成了國樂團的核心,他通常坐在舞台中央,像彈奏豎琴一樣快速推動着琴弦,令它發出流水般輕盈的琶音。在世界各地的豪華演出中,箏與二胡、琵琶、阮、塤、笛、嗩吶和編鐘的合奏,演繹着東方國家主義的宏大趣味,但那種凌亂、嘈雜及其不和諧的聲音狂歡,卻掩蔽了古樂器的靈魂之聲。國樂團的隊伍越發龐大,其音量也越發嘹亮,但它的內在力量卻變得日益輕忽,一如毛澤東所笑指的道德鴻毛。

遺世獨立的古琴已被人淡忘。2004年初,北京知識界舉行了一場古琴會,兩百多位學者、詩人和警察濟濟一堂,高談闊論,大聲喧譁,到處瀰漫着喧囂的話語塵土。陳雷激的古琴孤立無援地躺在一邊。它所發出的微弱聲音,淹沒在鼎沸的人聲里。這就是古琴的命運,它的寒傖容貌及其吟唱,遭到了人們的輕蔑。

我的一位朋友家裏,也陳放着一具晚清的古琴,琴弦已經鬆弛或中斷,琴身上的生漆也已剝落,其上佈滿了日常生活的塵埃,仿佛是一具收藏聲音骨灰的木匣。是的,早在先秦時代,古琴的知音就已難以尋覓。伯牙和鍾子期的默契,竟然會成為一種流傳久遠的神話,它向我們證實了琴及其樂音的脆弱。它的喑啞性和孤獨性從誕生時就已被註定。但它的偉大性卻依然延續了兩千年之久,存活於音樂學院課堂和民間琴社之間,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蹟。我意識到,基於傾聽者的普遍缺席,及其它淪落為附庸風雅的道具,歷史正在回收這個奇蹟。它向世人宣告了古琴湮滅的噩耗。

(原載《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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