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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支柱恭親王為何會被慈禧判政治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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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親王奕訢是「朝廷統治機器重要的平衡輪」

1884年5月2日,美國《芝加哥每日論壇報》(Chicago Daily Tribune)發表了一篇震撼性的報道:「中國前總理恭親王自殺身亡」。這篇報道回顧了這位中共總理「兩起三落」(他的第三「起」要等到十年後的甲午戰爭才會來到)的政治生涯,給予了他很高的評價,並且拿美國國務卿西華德(William Henry Seward)來做陪襯。據說,每當西華德談起中美關係,為了強調自己的權威性,最愛將恭親王掛在嘴邊:「恭親王與我共同認為……」

這篇長達近千單詞的報道,代表了當時美國及國際社會對恭親王奕訢的主流評價,但其核心內容卻大擺烏龍。52歲的恭親王還好好地活着,在他那四周環繞着綠樹紅牆的王府中,盪起雙槳,推開波濤,看着陽光灑在湖面上。

無風不起浪,恭親王的確在20多天前(4月8日)被判處了政治上的死刑。

不需杯酒釋兵權

引發恭親王下崗的直接導火線,是日講起居注官、左庶子盛昱在4月3日上的一道奏摺,從題目就能看出其鮮明的立場:《疆事敗壞請將軍機大臣交部嚴議》。此時,中法戰爭已經爆發,清軍在越南北圻喪師失地,朝野震驚。盛昱奏摺中的攻擊目標是政治局委員兼中組部部長(「軍機大臣兼吏部尚書」)李鴻藻,正是他推薦任命了前敵將領,但是,恭親王作為首席軍機大臣,不能不承擔領導責任。盛昱的本意,在於敲打敲打軍機處,推動善意的批評和自我批評。

但是,5天後,慈禧太后的批覆令眾人大吃一驚:軍機處全體下崗。

這一天,慈禧太后反常地沒有召見軍機大臣,而只是召見了軍機處的「秘書長」(領班軍機章京),按照她的思路擬定了聖旨,指責恭親王等軍機大臣「委蛇保榮」,地位越來越高,卻越來越不思進取(「爵祿日崇,因循日甚」)。處理結果是,恭親王奕奕訢開去一切差使,家居養疾;寶鋆原品休致;李鴻藻、景廉降二級調用;翁同龢革職留任,退出軍機處,仍在毓慶宮行走。

同一天,慈禧太后宣佈組建由禮親王世鐸、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工部侍郎孫毓汶組成的新的軍機處,隨後又宣佈「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奕譞商辦」,至此,以醇親王奕譞為首的新的行政核心組成。

這就是清史上著名的「甲申易樞」。在主流史家眼中,「甲申易樞」普遍被看做是慈禧太后搶班奪權的「疑似政變」,是以慈禧太后為首的保守、「反動」勢力向以恭親王為首的改革派們的反攻倒算。利用中法戰爭的失利,慈禧太后甚至不用一杯酒,就成功地解除了恭親王的權力,至於李鴻藻等人,則成了陪襯而已。

瑣屑的總理

「甲申易樞」當然有極為濃厚的權爭色彩,但在慈禧太后「奪權」之外,恭親王也的確在此前暴露出了極大的破綻。

根據當時的末班軍機大臣、光緒皇帝老師翁同龢的日記記載,3月30日,慈禧太后召集緊急會議,討論越南軍情。當天,軍機處已接到電報,確定了北寧、諒江失守。會議上,恭親王卻大談當年十月為慈禧祝壽進獻之事,「極瑣屑不得體」。慈禧太后終不耐煩,表示說早已決定不為生日搞什麼「進獻」了,何必請旨呢?「且邊事如此,尚顧此耶?」但恭親王「猶剌剌不休,竟跪至六刻(一個半小時),幾不能起」。第二天的會議還是如此,還增加了一個惇親王奕誴(恭親王的五哥),兩位王爺兄弟「所對皆俗語,總求賞收禮物」,慈禧太后的話就開始說得重了:「心好則可對天,不在此末節以為忠心」。翁同龢看不下去,只好「越次」發言,勸兩位親王「宜遵聖諭,勿再瑣屑」,總算給大家找了個台階,「兩王叩頭,匆匆退出」。翁同龢則在當天日記里感慨說:「天潢貴胄,親藩重臣,識量如此!」

翁同龢的日記,雖然經過他日後不斷地修正調整,但基本事實的可信度還是相當高的。弔詭之處在於,此前在處理一系列內政外交中殺伐果斷的恭親王,何以此時變得如此瑣屑?年齡上,他此時才50出頭,作為國家領導人,正是年富力強之時,雖然從1883年開始他休了一年的病假,但已經病癒:經驗上,從20多年前臨危受命,與兵臨城下的英法聯軍談判開始,他長期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大清國上下沒有任何一個官員比他更能駕馭複雜的局勢。只有一種合理解釋:恭親王的變化,非自主也,實無奈也。

8年前(1876年),恭親王的得力助手文祥病逝後,慈禧太后將同治皇帝的老師李鴻藻安插進了總理衙門。李鴻藻是倭仁一類的人物,能唱出調門很高的政治高音,但基本不幹事,只管挑刺,做監工。毫無疑問,這種組織措施上的「摻沙子」,就是為了防止恭親王在這個幾乎等於「國務院」的衙門中尾大不掉。曾經團結一心的總理衙門,從此派系林立,只在表面上維持着一團和睦。

在這之後,無論軍事、經濟、人才建設等任何改革,都無不遭遇重重阻力,打橫炮的、使絆子的,弄得恭親王也心灰意冷。1882年他因病離職,病是真的,但身病的根源仍是心病。病癒後返回工作崗位,又碰上了中法在越南對峙。以李鴻藻等為首的「清議派」高喊主戰,實際上既不知彼,也不知己,他們的背後是光緒皇帝的生父醇親王,這位王爺此時也政治春情萌發,希望能貢獻力量了。而以李鴻章為代表的務實派,則認為此時最好還是避免戰爭,以外交手段為主,韜光養晦,夾緊尾巴,先把國內建設搞上去,厚殖國力。

了解家底的恭親王是傾向於韜光養晦的,但卻架不住主戰派的道德攻勢,十分為難。同樣的,作為最後拍板者的慈禧太后,也左右為難、上下搖擺。顯然,無論戰還是和都有風險,而無論出現任何風險,其責任當然不能由太后來承擔,恭親王就是那個註定要做「檢討」的冤大頭,這是他的角色註定了的「台詞」。而在「戰無可勝」的情況下,本就不主張冒險一戰的恭親王,選擇以婆婆媽媽的瑣屑來主動獲咎,是給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找到一個最合適的台階。

盛昱彈劾軍機處的奏摺,被慈禧太后足足壓了5天。收到奏摺的次日,正是清明節,慈禧太后將恭親王打發出京,隨後多次秘密召見光緒的生父醇親王,確定了中央新的領導班子。以恭親王20多年執掌最高權力的苦心經營,他必然也能及時掌握這些異動情報。如果說「甲申易樞」是慈禧太后發動的不流血政變,那恭親王絕對是心照不宣、並且默契配合地「被政變」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政變」後,時人嘲諷新的領導班子比老班子無能,寫了一幅後世傳誦的對聯:

易中樞以駑馬

代蘆服以柴胡

但包括西方記者在內,有多少慷慨激昂的人理解高層政治中的無奈?

平衡木上騎毛驢

恭親王在中法戰爭中表現出來的無奈、無力和無能,並不是第一次。與他相熟的美國傳教士、同文館校長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就說:「總理衙門這台機器是根據測微螺旋原理製造的,將震動最小化,但並不促進問題的解決。」這並非「機器」本身的質量問題,而是定位問題。中國數千年的歷史早已證明,一個執政者、尤其是改革者,如果沒有足夠的權威資源作保障,他的改革是難以推進的。而恭親王所能掌握的權威資源,並非完全自主,在很大程度上還必須取決於他和慈禧太后之間的權力平衡。大權旁落,除了作為減震器外,還能做什麼呢?

在整個大清國的權力架構中,隨着恭親王地位的不斷下降,他也日益成為一個大管家而已,平衡着上、下,平衡着左、右,平衡着「抓革命」與「促生產」。另一個近距離觀察紫禁城政治的美國傳教士學者明恩溥(Arthur H Smith),就將恭親王形容為「朝廷統治機器重要的平衡輪」。這種「平衡輪」的重要作用,總是要在失去後才體現出來,當1898年恭親王去世後,大清國果然失去了平衡,先是向右急轉彎(「戊戌變法」),然後是向左急轉彎(「戊戌政變」及義和團),國家元氣被折騰殆盡。

對於大清改革的艱難,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Robert Hart)看得很清楚。恭親王去世3年之後,在八國聯軍佔領下的北京,他為英國《雙周評論》(Fortnightly Review)撰寫了《中國、改革和列強》(China,Reform and the Powers)的著名論文。在這篇文章中,他不厭其煩地講述了一個毛驢的寓言:

老人和男孩牽着毛驢去趕集,路上碰到一個主張改革的經濟學家,教導他們說讓驢跟着走而不騎實在是一種浪費,於是老人騎上了驢。另一個鼓吹兒童權益的改革者,卻斥責老人怎麼忍心讓孩子在一邊跟着毛驢跑,於是,換了孩子騎驢。第三個改革者責怪孩子,豈能讓患有風濕病的爺爺踉蹌步行,於是,一老一小同時騎驢。動物保護協會的人就不答應了,大聲斥責他們,告訴他們最適當的方式就是牽着驢走。最後,老人、孩子和毛驢都掉到深溝里。

赫德的結論是,不要對中國的改革橫加指責,「人們最熟悉的可能僅僅是自己所在的那個領域」而已。

而恭親王的艱難之處,不僅在於很多人對是否騎毛驢、如何騎毛驢七嘴八舌,而且,日漸喪失權力的他,還只能在狹窄的平衡木上騎毛驢。體操中的平衡木,沒有男子選手,原因據說很簡單,如果摔落後正好跨坐其上,會導致致命危險。政治體操中的平衡木也如此,「欲練神功,必先自宮」,才能杜絕「雞飛蛋打」的危險,除非你不玩。因此,包括恭親王在內,作為權力排行榜上的「老二」,中國歷史上的「總理」們,總是不得不告別陽剛、走向陰柔,只關心問題、不關心主義(或假裝不關心),只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或假裝不抬頭),並且在任何必須向老大低頭的場合,主動地、深刻地檢討自責,從而即使在暴政、庸政泛濫的年代,也能離奇地建立起自己在民眾心目中操勞、親切、忍耐的好管家形象。

中國宰相,其職責就是「調和鼎鼐」,做好政治大廚。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當所有的烹飪用油都已經是被深度污染而後「漂白」的「地溝油」時,大廚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儘量可口些,當毒性發作時,口舌至少還能享受到致命的快感……

責任編輯: 白梅  來源:中國經營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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