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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手記:一個癌症患者的康復之路 第2章 第一部分

   第7節選擇治療方向比選擇治療方法更重要

     如果沒有見識過醫生之間的見仁見智和爭執不下,你永遠不會理解,所謂「癌症診斷」是多麼不牢靠。儘管如此,我們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意識到,不聽醫生勸告,會讓你承擔起更大的精神負擔。
     
     當初我們共同做出「暫緩手術,密切觀察」的決定,一個直接的結果就是,全家人每天都在擔憂「耽誤了治療最佳時機」——這正是來自醫生的最嚇人的警告。
     
     這天晚上我們忽然得到消息,上海華山醫院的周良輔大夫來到北京。曉東立即把電話打將過去。他知道我們已按他的建議完成「波譜檢查」後,立即同意次日為我再做一次會診。
     
     「好消息……」妹妹和曉東爭先恐後敘述事情經過:周良輔大夫推翻了自己早先認為是「腦轉移瘤」的診斷。他在仔細分析了「波譜」掃描膠片之後,居然有了一個新結論:顱內病灶不像是腫瘤。它有可能是一種罕見的炎症!
     
     「當然,一切仍是判斷。」他對她們說。也許是想儘量減少自己結論的含混不清,他耐心地解釋「波譜」(MRS)在「鑑別惡性腫瘤」方面的獨特功能。在確認她們已經完全理解了他的話之後,他繼續說,「這個檢查有80%的可靠性」。
     
     「可是我們在北京看的醫生,不是看不懂,就是看不起。」曉東說。
     
     「那就到上海來檢查。」周笑着解釋,這是個新的技術,的確還沒有廣泛使用。最後,他非常肯定地說:「現在不必做任何治療。再觀察一個月。重新做核磁共振。」
     
     妹妹繼續為我解釋周良輔的話。我意識到這是西醫專家第一次傳達給我們一個樂觀信息,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暫緩手術,繼續觀察——第一次獲得醫生的首肯。
     
     我們全都大鬆一口氣。儘管如此,我還是告訴自己,千萬不可過分樂觀,尤其不能認為自己已經轉危為安。我們只能慶幸迄今為止沒犯錯誤,同時也更加相信,疾病猝然降臨之時,不恐懼、不驚慌、不盲目跟從醫生的指揮棒到處亂撞,比任何靈丹妙藥都重要。
     
     才過了20個小時,周良輔大夫的樂觀判斷就遭到挑戰。
     
     「波譜檢查在惡性腫瘤確診方面的意義沒有那麼大。」黃峰平大夫針對周良輔的診斷表達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黃大夫是上海華山醫院副院長,他是周的上級。就像周良輔大夫一樣,這也是我們第二次請他會診。他不同意周大夫的分析,尤其不能同意腦袋裏的病灶是「炎症」的說法。那個促使周良輔大夫改變看法的波譜檢查結果,在他看來,不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新證據,也不能改變他在幾周前上海會診時的結論——「惡性腫瘤」。
     
     不過,考慮到幾周來我的病情進展緩慢,他又補充說:「惡性程度較低,在2~3度之間。」
     
     在這一點上,他和大多數專家不謀而合。與眾不同的是,他格外看重我的左肺上葉的病灶。我知道,到目前為止,幾乎所有醫生都把注意力集中於我的腦部病灶,只有他對我的左肺表現出強烈擔憂。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一個相當有預見性的擔憂。可在當時,我對肺部病變沒有任何感覺,而顱內病灶帶來的全身不適卻時刻困擾着我。我們內心的緊張和焦慮全都指向腦袋。
     
     黃峰平大夫用一句話結束了那次午間會診:「最終確診還是要靠活檢。」
     
     事實上,醫學界目前也只有這一點能夠統一。我們終於明白,迄今為止我們所作的所有血液化驗和影像檢測——X光透視、CT掃描、核磁共振掃描、波譜掃描、PAT掃描,都只是個參照。如果不讓醫生弄破我的腦殼,把腦仁取出一塊,就永遠也不會知道裏面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於是我們開始詳細討論醫生的一項建議——實施腦穿刺手術,取出活體檢驗。不過,很快就放棄了。一想到要在自己丈夫的腦袋上鑽個洞,還要把一個鈎子插進腦漿里去,曉東就不能忍受:破壞了正常的腦組織怎麼辦?弄斷了腦神經怎麼辦?會不會帶來永久性的後遺症?會不會刺激癌細胞的生長?又會不會把癌細胞牽扯到別處,留下轉移的禍根?就算你知道了腦子裏的東西是個什麼,又能怎麼辦?最糟糕的是,即使你讓醫生把腦殼打開,他們還是有可能爭論不休。
     
     我們曾這樣問醫生:「做活檢就肯定能100%確診麼?」
     
     「不能肯定。」醫生很肯定地說,「即使是活檢,也不是沒有誤診的可能。」
     
     我們繼續奔波,恨不得遍訪天下所有名醫。一番周折之後,我們見到了北京宣武醫院神經介入中心的主任凌鋒。也許是為了避免先入為主的成見,她在我的那些膠片上花的時間特別長。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她終於把眼睛從膠片上抬起來。她說,在「波譜掃描」的所有膠片中,只有兩張可以和早先的膠片加以對比。但是切片的位置和角度還是有細小差異。所以,不能據此判斷病灶部分縮小了,「但至少可以說沒有長大」。
     
     好了。我們得到了第一個結論。清晰,而且有說服力。
     
     然後她開始討論第二個問題,也是我們更加急切地想知道的: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不像是佔位性病變。」她單刀直入,一點也不含糊。
     
     她試圖用普通人能夠理解的語言來代替「佔位性病變」這個醫學術語。「如果是腫瘤,不管是原發的,還是轉移的,它都會把別人的位置佔據了。把正常的腦組織擠壓到一邊去。但是……」她停下來,用手指點膠片,「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小腦的紋路正常。擠壓不明顯。這是不像『佔位性病變』的理由。」
     
     然後,她把注意力轉向病人,開始仔細詢問頭部和全身的症狀,當她知道這些症狀在過去幾周沒有更加嚴重,其中有一些甚至還明顯減輕了,就顯示出一種特別的關注。這些情況我們曾對見到的每一個醫生敘述,但是他們不是不相信,就是完全忽略不計。只有她,把這些作為診斷的重要參照。
     
     「如果是『佔位性病變』,不會沒有治療就越來越好轉。」她總結道,「從片子和本人症狀來看,不支持『佔位性病變』。」
     
     她說完了!就這麼簡單?
     
     這一番話清晰和精確,而且證據確鑿。然而好消息來得過於突兀,叫人有些難以置信。我們遭遇了太多的失望,不能不小心謹慎。這是一個可以讓我死而復生的轉折點嗎?可是所有那些悲觀主義者們的結論,不也是斬釘截鐵的嗎?膠片上面赫然存在的那個乒乓球般的病灶,又怎麼解釋呢?
     
     凌鋒大夫又開口了。她的眼睛也在盯着那個「乒乓球」,就像是看穿了病人的疑慮。不過,更可能是職業天性驅使她在為對立觀點尋找理由。她說,從形態上看,病灶部位比較圓,特別規則。經過增強掃描之後,邊緣有增強反應。這些都可以成為判定「腫瘤」的理由,也是她不能排除「腫瘤」的理由。
     
     她一再提到「理由」,這令我信服。像所有病人一樣,我很在乎診斷結論。但是,在聽了那麼多完全對立而又不容分說的結論之後,我現在更感興趣的是導致結論的理由。凌鋒大夫的「一家之言」的確有一些很難質疑的理由。而且,如我所期待的那樣,她還能為不同的觀點尋找依據,這反而讓我對她的為人更加信任。
     
     最後,她建議我們把觀察時間延長至三個月。
     
     「觀察。觀察很重要。」她說。
     
     這時候,她的樣子看上去更像個善解人意的醫療顧問。她考慮到我們的所有顧慮,也考慮到病情發展的各種可能性。她說,病人的症狀有好轉,至少沒有證據證明是在惡化,所以,觀察不會帶來新的風險。老風險當然還存在。惡性腫瘤的特點是長得特別快。如果是這樣,提前三個月手術也沒有意義。做了手術都有後遺症,還來不及恢復又轉移了。「所以,觀察幾周。如果症狀加重,可以隨時做手術。如果症狀不加重,或者好轉,就等三個月再做一輪檢查。」
     
     儘管我們仍然不能肯定腦袋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我們還是從這次會診中得到了一些相當確定的信息:
     
     1,樂觀的診斷結論是有根據的,就像所有最絕望的診斷也有根據一樣。
     
     2,所有醫生都同意一件事:如果那是惡性腫瘤,將迅速惡化,尤其不可能在不經治療的情況下好轉。
     
     3,沒有證據顯示我的病情在過去六周里迅速惡化。
     
     我們繼續觀察。因為支持我們的醫生又增加了一位,所以日子過得更有信心。就這樣又挺了兩周,國外幾位專家第二次會診的結果傳到北京。他們把最新的「波譜掃描」同首次核磁共振膠片加以對照,結論如下:
     
     1,腦病灶是原發腫瘤或者炎症,可能性各為50%。
     
     2,在臨床中,酷似腫瘤而實際上是炎症的病例,低於2%。
     
     然而比影像診斷更重要的是他們傳遞過來的專業經驗。他們說,
     
     看片子是重要參考,但更重要的看病人的症狀。炎症往往是突然發作,又漸漸好轉。而腫瘤的症狀是身體漸進式的出現不適,並且越來越厲害,不會自行好轉。
     
     我忽然明白,在這條漫長曲折的診斷之路上,所有醫生在起點並無明顯差別——都認定我的機會低於2%。差別發生在幾周之後,大部分中國醫生不在乎我的症狀演變,只把膠片奉為金科玉律;而少數中國醫生和所有外國醫生會認真傾聽病人的陳述。他們肯把「良性」的概率從「低於2%」提高到「50%」,不僅僅是依據影像,而且還充分考慮了病人的症狀。
     
     奇怪的是,我本人從沒有出國就診,也沒見過那些外國醫生!我整天都在中國醫生的眼皮子底下,喋喋不休地講述我的病情!可是為什麼在那麼多的中國醫生那裏都不能得到回應?我苦思數日,終於有了答案。原來醫生也可以分為兩種:一種醫生只相信自己,另外一種醫生也相信病人;一種醫生只把病人當病例,另外一種醫生把病人當人。
     
     最後,也是最要緊的,我還更全面地理解了「觀察」的含義。根據凌鋒大夫的說法,它不僅要有病人自己的感覺,還要依靠醫生的臨床檢查。用不了多久,我便意識到這個建議的價值:這不是簡單的治療方法,而是在為我們選擇治療方向。
     
     這是我的不幸之中的大幸。因為,對於一個癌症患者來說,選擇治療方向要比選擇治療方法更加重要。

   第8節傾聽自己的身體

     我們每天的生活中多了一項內容:我把自己的感覺詳細描述出來,曉東在日記中一一記錄。我們一絲不苟地執行着凌鋒大夫所說的「觀察」,也就是國外專家提醒我們的「更重要的是看病人的症狀」,態度虔誠,甚至有些愚笨。如今翻看這些日記,對照前因後果,我才發現,它對我們沒有誤入所謂「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治」的歧途,竟是必不可少的環節。所以,如果有哪一天醫生突然宣佈你得了癌症,我會強烈地建議你也像我一樣,不僅傾聽醫生的話,也仔細地傾聽自己的身體在說什麼。
     
     每天清晨醒來,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緩緩移動四肢,深深吸氣,感覺到氣流經過喉嚨進入胸腔、大腦和腹部,流向全身,再慢慢地把體內的空氣吐淨。如此反覆數次,隨着空氣的流動,仔細體會頭顱的疼痛沉悶是輕了還是更重了、身上有沒有出現新的不適。然後仰面向着天花板,睜開雙眼,辨別屋頂燈的圓形輪廓,又以兩邊牆壁懸掛的鏡框作為參照,依次側目斜視左右,這樣可以清晰地辨別影像重疊和視覺眩暈有沒有變化。我發現,當我將今天和昨天比較時,似乎感覺不到任何變化,但我若將這一周和上一周比較,竟有症狀減輕的跡象,至少沒有像醫生預言的那樣日益惡化。我能看到眼前物體的旋轉移動變得緩慢,雙影逐漸合一,儘管仍然頭痛腦漲,但已經變得可以忍受。我不再眩暈,也不再嘔吐。我漸漸地感覺到睡夢和清醒之間的界限。
     
     我為此高興,似乎看到了希望。不過,每當我對醫生述說這種種跡象時,他們看着我的眼睛就會條件反射般地投射出一種懷疑和不屑。他們不關心我的敘述,也不相信。看我遲遲不肯接受手術,還沒完沒了地要求他們做出這樣那樣的解釋,他們就理所當然地把我當成一個諱疾忌醫而又自作聰明的人。
     
     「你也是個有文化的人啊。」天壇醫院神經外科一位醫生說這話的時候,看着我的眼神怪怪的。他們的目光這麼包圍着我,帶着嘲諷和輕蔑。
     
     可是我的身體深處仍在發出自己的聲音,微弱但卻清晰可鑑,沒有任何懷疑的目光可以淹沒。我不是醫生,對於癌症的來龍去脈,完全不懂。不過,說到身體裏面細緻入微的演變,我相信,無論是醫生還是他們手中的現代儀器,都不會比我更有發言權了,因為他們不會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身體,他們也不會像我的妻子那樣,為我記下一點一滴的情節,悉心對照:
     
     --今天早上第一眼看上去又有重影。頭的輕鬆感沒有那麼明顯,但還不錯。上午感覺沒有昨天好,但比前天好。下午和原來差不多,腳底的感覺比原來穩了。轉身時原來有旋轉眩暈感覺,今天有好轉。
     
     --今天的感覺比較好。沒有任何比前一天明顯不好的感覺。
     
     --今天的感覺沒有那麼好。他說甚至不如昨天。早上醒來看天花板燈,第一眼又出現重影,但很快又是一個影。左右斜視,前幾天往右邊斜視覺得接近正常了,今天又不太好。往左邊斜視一直不好。
     
     --今晨醒來視覺和昨天差不多。但頭部感覺比較輕鬆。頭重的感覺有緩解。
     
     --今早起來全身感覺比昨天好。腦子比較輕鬆。上午感覺也比較好。視覺沒變化。仍畏光。開始戴墨鏡,覺得舒服些。食慾很好,早中晚飯前飢餓感強烈。
     
     --今天我看到他走路的背影。突然有一個強烈的感覺。他走路的姿態已經接近於他的正常姿態了。除了速度慢一點。人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他回復的速度非常慢,但仍在一點點地好轉,雖然離正常還差得很遠。
     
     --近來他的耳朵越來越敏感,害怕人大聲說笑。害怕公共場所的嘈雜。我擔心,這是不是腦瘤有新發展侵害了他的聽力?
     
     --他今天說,眼睛斜視時的感覺有好轉。這是第一次。
     
     --今天第一次一個人下樓散步。感覺有些累。他說,像走了很長的路,但回來坐下後很快恢復了體力。
     
     能夠成功地獨自行走,在我們看來是一個標誌性的進步。它似乎確鑿無疑地證明了我的症狀正在好轉。
     
     「走了40分鐘,」我對曉東說,「一個人!」
     
     我自豪地宣佈:「從今天起我不再需要別人攙扶了。」
     
     我們坐在桌前,喝蘋果汁,談論着除了反覆咀嚼醫生宣佈的壞消息之外我們還能做點什麼,也說起我這第一次「放單飛」的感覺。「有些累,」我不得不承認,「就像走了很長很長的路。」
     
     「你看,我每個星期都在進步。」我說:「開始兩周只能臥床不起;接着的兩周,可以靠着衣櫃站起來;然後呢,可以扶着牆壁挪動腳步;然後又可以被人攙扶着走到院子裏去,現在,我居然能夠獨自行走了。也許……也許有一天我真的可以重返滑雪場呢。」
     
     這些都是事實。醫生也許會不以為然。他們會說,這不過是感覺,不科學,也不嚴謹。但是無論如何,它們給了我巨大的鼓舞,也感染了曉東。她在當天的日記中再次流露出快樂的情緒。她說,這是我們「今天最大的收穫」。
 

責任編輯: 宋雲  來源:凌志軍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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