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毛澤東遺棄的《共同綱領》
現年六十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其實是老二。他有一位大哥──比他早一天出世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
共同綱領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二者，都通過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而降臨人間：公佈《共同綱領》的日子是一九四九年的九月二十九日，應該是老大：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日子是九月三十日，只能是老二。至於這個國家的中央人民政府，那是為了執行《共同綱領》而設立的機構，按照毛澤東的定義，無非是「工具」一個，要不是為了執行《共同綱領》，本來不必建立中央人民政府。
它們之間的關係大體上是這樣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是一位催生婆，首先為老大《共同綱領》接生，然後為老二「共和國」接生，最後為「中央人民政府」接生。若問母親是誰，肯定有人會認共產黨作媽媽，但那種論斷不合法。合法的母親恐怕應該是人民。
年輕的讀者會問：《共同綱領》這位老大哥後來到哪裏去了？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從一九五三年開始被毛澤東遺棄，到一九五四年就銷聲匿跡了。我不知道毛澤東把他藏在什麼地方，我甚至不知道他後來到底是死是活。
毛大罵三天，罵出一個新局面
這位老大哥是一位比較和藹可親的人。農民喜歡他，他沒有搞人民公社的計劃，也沒有把農民的土地收歸國有的企圖，相反，《共同綱領》在第二十七條中宣佈了「實現耕者有其田」。工人、資本家和市場經濟也比較喜歡《共同綱領》，因為他在第二十六條中宣佈了「公私兼顧、勞資兩利、城鄉互助、內外交流」的原則。和後來各種版本的《憲法》不同，《共同綱領》在第五條中宣佈了「思想自由」和「遷徙自由」，如果按照共同綱領辦事，「地主資產階級思想」應該是合法的，「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也應該不存在本質區別。同樣值得指出的是，《共同綱領》在第二章中出現了普世公認的「普選」概念，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當時還沒有來得及把「等額選舉」發明出來。
最值得紀念的是，後來被組合成為「四項基本原則」的那些元素，在《共同綱領》裏都尚未佔據一席之地。連「社會主義」也沒有載入《共同綱領》，何況「無產階級專政」？何況「馬列毛鄧思想」？何況「共產黨領導一切」？的確，當時確有非常熱心的黨外人士提議，希望把「社會主義」作為「前途」寫進《共同綱領》，但九月二十一日，劉少奇在毛澤東的支持下，「代表中國共產黨的全體黨員」在大會上宣佈，把「社會主義」寫進《共同綱領》是「不妥當的」，因為那將是「很久以後的事情」。
言猶在耳。一九五三年，風向驟變。三月，毛澤東批劉少奇。八月，毛澤東批周恩來。批他們什麼呢？批他們只知道《共同綱領》，忘掉了社會主義，背離了共產黨的總路線。到了九月，毛澤東把中央人民政府第二十七次會議開成批鬥會，他親自示範，破口大罵政協委員梁漱溟先生是「野心家」，「偽君子」，「殺人不見血」，「把自己描寫成天下第一美人」等等等等，連續大罵三天，罵出了一個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新局面，把《共同綱領》廢掉了。
四項基本原則取而代之的源頭
《共同綱領》好比短命的彗星。在彗星墜落的同時，取而代之的，是如日中天的四項基本原則。一九五三年，「社會主義」首先就位，成為紅太陽。一九五六年，「共產黨」被定義為「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一九五七年，「無產階級專政」脫下了「人民民主專政」的外衣。
若隱若現的「毛澤東思想」，一九五一年（第一次宣傳工作會議）特別是一九五六年（八大）以後曾經合法退隱過一陣，但在一九五九年林彪取代彭德懷之後，就把八大撇在一邊，無所顧忌地非法登壇掛帥了。《共同綱領》退出舞台，為四個堅持騰出了廣闊天地。這是現代史上很值得調查的歷史性的一幕。
本來不必提這件往事。既然現在給喜氣洋洋的老二隆重慶祝六十大壽，就不由人不想到夭折了的老大。共和國的長兄《共同綱領》啊，你在哪裏？新華書店的庫房和櫥窗里已經堆滿了毫不相干的着作，哪裏還容得你老大有立錐之地？一九七九年四月，應美國科學家協會（AAAS）之邀，作為中國科技代表團的成員，我在費城見到了、而且立即得到了《獨立宣言》的複印件。美國人是有記憶的。但願我們中國人不會永遠健忘。但願在愛國人士之中，仍然有熱心人來查究共和國的老大哥──《共同綱領》的存亡和命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