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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被放大的公共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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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羨林先生的辭世,在社會公眾中掀起一股悼念的熱潮。有學者不無遺憾地說,其實大多數人並不了解季先生的成就。這也就提出了一個問題:既然不了解,悼念之情從何而來? 

    季羨林先生的學術成就自不待言。他留學德國回來時,年方36歲,就被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及東方語言學系系主任,也是該系的創建人。他的學術功底紮實,治學方法嚴謹,據稱深得時任校長的胡適先生的欣賞。
    
    但是,跟同輩學人相比,季先生在社會公眾中並沒有那麼大的名氣。我想原因有這樣幾點:一,當時的北大人才濟濟,群星閃耀,以才情論,他並非最亮的那幾顆之一;二,他的專業為印度語言學,他研究的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文字,對於一般人來說如同天書;三,他為人謙遜,作風素樸,不沽名釣譽。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他的晚年。十多年前,季先生突然在媒體上走紅起來。原因比較複雜,大抵有以下幾種:一,經過幾十年的鬥爭之後,治學嚴謹的學者所剩無多,都兀然聳立起來,被尊為大師;二,中國社會有敬老的傳統,他年歲已高,著述頗豐,仍筆耕不輟,又平易近人,尤其令人尊敬;三,最重要的是,他被人誤解或者利用,幻化為時代思潮中公眾所渴望的大師。
    
    人們對季先生至少有兩大誤會或者利用。一是他的專業是印度學,卻被誤指為「國學」,符合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西學被壓制、國學被弘揚的社會環境,也滿足了社會公眾的虛驕之氣。因為「國學大師」的頭銜,他受到了更多的尊敬和禮遇。顯然,憑着那代學人的學術良知,他為此感到不安。在兩年前出版的《病榻雜記》中,他要求摘去 「國學大師」、「國寶」、「學術泰斗」三頂帽子。他坦承:「我對(中國)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功夫,因為我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後來專治其他的學術,浸淫其中,樂不可支。」也就是說,他對印度學的興趣大於國學。然而,媒體為了滿足公眾的需要,直到他去世後,這個帽子也沒能摘下來,還充滿諷刺性地放到大標題里。
    
    另一大誤會,是公眾把他當作公共知識分子。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以「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追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每個人都是公共知識分子。但是,作為現代公共知識分子的觀念,來自近代的西方社會,要求知識分子具有獨立性和批判性,擔當社會良知,參與公共事務。並不是所有的學者都是公共知識分子。薩特甚至說,一位原子能科學家在研究原子物理時,他不是個知識分子,只有當他在反對核武器的抗議信上簽名,才是個知識分子。
    
    按照薩特的定義,季先生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皓首窮經於與公眾相距遙遠的偏僻學問,並非一個公共知識分子。而且,他還對知識分子參與社會活動感到困惑。在《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一文中,儘管對胡適先生充滿了景仰之情,但也對其公共知識分子身份表示不理解,他寫道:「我覺得,他一生處在一個矛盾中,一個怪圈中:一方面是學術研究,一方面是政治活動和社會活動。他一生忙忙碌碌,倥傯奔波,作為一個『過河卒子』,勇往直前。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識到身陷怪圈。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認為,這個怪圈確實存在,而且十分嚴重。」
    
    在《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一文中,他還略帶調侃地說:「我對於當知識分子這個行當卻真有點談虎色變。我從來不相信什麼輪迴轉生。現在,如果讓我信一回的話,我就恭肅虔誠禱祝造化小兒,下一輩子無論如何也別再播弄我,千萬別再把我弄成知識分子。」
    
    但是,季羨林先生是一位追求良知的學者。在「文革」中,當胡適和陳寅恪被批判時,他保持了沉默,守住了底線。後來,他又提出了「學術良心」的概念,對年輕學者的做人做事提出要求。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堅持散文寫作,通過這些散文建立了和公眾溝通的橋樑,展示一個學者的胸襟和見識。
    
    他一生中最有價值的散文作品,是《牛棚雜憶》。他以此書記錄了自己在「文革」中的經歷,使之成為和公眾分享的一段歷史記憶。他認為,中國人為「文革」付出了足夠多的代價,卻沒有獲得相應的教訓,也就無法讓它真正成為過去。他寫道:「我思考的其次一個問題是:『文化大革命』過去了沒有?我們是唯物主義者,唯物主義的真髓是實事求是。如果真想實事求是的話,那就必須承認,『文化大革命』似乎還沒有完全過去。」
    
    季羨林先生的一些話,在公眾中廣為流傳,甚至成為網絡熱門用語,比如:「現在人們有時候罵人為『畜生』,我覺得這是對畜生的污衊。畜生吃人,因為它餓。它不會說謊,不會耍刁,決不會先講上一大篇必須吃人的道理,旁徵博引,洋洋灑灑,然後才張嘴吃人。而人則不然。」
    
    不知道是被尊稱為「國學大師」、「國寶」和「學術泰斗」之後所受的心理暗示,還是高齡長壽給他帶來了越來越多的社會責任感,季羨林先生晚年多次以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發言。最引人注目的一次,是他認為「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21世紀將會是中國人的世紀,人類必須「以東方文化的綜合思維模式濟西方的分析思維模式之窮」。
    
    以此思想為核心,他又多次對公共事務發言,比如2008年北京奧運會時,他主張開幕式上把孔子抬出來,讓全世界學習。他說:「孔子是我們中華民族送給世界的一個偉大的禮物,希望全世界能夠接受我們這個『和諧』的概念,那麼,我們這個地球村就可以安靜許多。」在此之前,他也曾和前來探望的國家領導人討論「和諧」話題,認為「我們現在這個時代很好,經濟發展,政通人和」,當下最重要的是人的內心和諧。
    
    季羨林先生的這些意見,儘管並非妄語或諛辭,但是沒有以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獨立姿態和批判精神,對社會問題進行深入的和全面的思考,不能作出準確的判斷,也就談不上什麼真知灼見。他為自己在歷次運動中「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而感到欣慰,固然良知未泯,卻也容易鼓勵犬儒主義。涉及公共利益的真話不能全講,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態度不應該是欣慰,而應該是恥辱和憤怒。
    
    並非所有的學者都必須成為公共知識分子,但是由於公眾的誤解和渴望,季羨林先生的話被放大乃至扭曲,因此引起較大的爭議。這對於他本人來說,也未必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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