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國際女流氓」的殘酷青春

「國際女流氓」

李爽還清楚地記得她出事的那個下午。

1981年9月9日,秋老虎,已經五點了,太陽依舊烤人。北京外交公寓,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是姐姐打來的,「大兵說裏面的人得下來接我們,才可以進去。」

24歲的李爽隨手抓起一件淺藍色夾克,出了門。她穿着吊帶背心、一條制服短褲又緊又短,黑色高跟皮拖,「法國的時髦衣服」。

李爽還記得,那天突然多了一個開電梯的,兩個女人,穿藍色褲子,扣子扣到嗓子眼,「唯一可以看到肉的地方是塑料涼鞋。」

走到外交公寓的玻璃門前,李爽本能地感到有些異樣,她遲疑着停下了腳步,但已經來不及。

一雙手死死鉗住了她,把她往外拖,接着撲過來幾個五大三粗的警察,有外國人大喊,「外交領地不許隨便抓人!違反國際公約!」轉眼,她已經被塞進一輛飛馳而來的軍用吉普里。

審問她的警察要求她寫公開信,自願斷絕與白天祥的關係,並且聲明從未與他發生過任何感情。提審說:「李爽,何苦的呢,好好想想人家法國的外交官會看上你嗎?」但李爽倔強地拒絕了。

左起:舒婷、李爽、北島

李爽與先生白天祥,兩人1984年在巴黎成婚

幾天後,審問的內容變成「星星畫會」和「民刊」。1981年,風雲突變,報紙、電視開始批判自由思潮。李爽心裏很清楚,對「星星畫會」和「民刊」的活動細節,「這些人」了如指掌,他們需要的只不過是口供。

拘留李爽的依據就是朋友李慧的口供,依據是她幫助李慧認識了一個老外,這被定性為「流氓教唆」。

李爽在監獄裏是沒日沒夜地被提審,而在法國,這個女孩的故事也引發了軒然大波。白天祥被召回法國後,組織了營救李爽的組織,法國很多藝術界和政界人士紛紛參與

幾百人聚集在巴黎街頭,舉着李爽的畫像,巨大的橫幅標語上用中法文寫着,「李爽無罪」。

1980年星星露天美展,美術館東側小花園。左起:曲磊磊、劉迅、李爽、王克平

與此同時,在中國的各個單位與學校,批判「李爽事件」的會議正到處舉行,李爽的所作所為被認定「有損國格和人格」

只有風暴眼中的李爽本人,每天只能和監獄裏的女犯人打交道,對外面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1983年5月,李爽被獲准出獄。法國總統密特朗訪華的第二天。法國大使沙赫爾·馬洛緊張地向密特朗強調「李爽還沒有被釋放的事情」。

馬洛是新上任的法國大使,原來的大使克羅德·沙耶因為「李爽事件」被撤職召回國,白天祥也被召回了法國。

會談時,密特朗特意向中國高層提及李爽的事情。一周後,李爽從監獄裏出來,並且被批准出國、結婚。

李爽的私事變成了國家大事,鄧小平親自批示釋放了李爽。

李爽歡呼雀躍地跟着父親從良鄉勞教所出來。一大群外國朋友和媒體記者已經等在家裏。房子太小,桌子和椅子都被清到了樓道里,鄰居和警察一起嚴陣以待。

她的外國朋友「激動得像老鷹撲小雞」,衝上去就抱住李爽。李爽覺得自己「像木偶一樣被拖來拖去」。

後來她出國,在法國機場受到了同樣的待遇,人們像歡迎英雄一樣,迎接這位異國他鄉來的女孩子。李爽茫然地看着面前的記者和閃光燈。「只是和老外談戀愛、結婚,」李爽並不知道,本以為純粹的私人生活,意外地被捲入政治的漩渦。

「我只不過是為了活得像自己一點,無意中觸碰了最堅硬的權柄。」在《爽》這本書里,李爽這樣回憶。

李爽的父母是知識分子,父親曾被打成右派。因為家庭背景,幼兒園阿姨歧視李爽,冬天罰她站在教室外,凍得腳都穿不上鞋襪。

李爽說,那些場景,長大後還會不斷夢到,她還總是看見父親站在幼兒園走廊的一頭,但永遠也摸不着他。「童年的傷害會使一個孩子對人間是否有愛產生本質上的懷疑。」

李爽年輕時

那十年期間,被抄家時,李爽九歲。鋪天蓋地而來的反省、檢舉、批判,讓李爽父母險些招架不住,而小夥伴們的疏遠和辱罵更讓她感到恐懼,「小孩不會懂的,會覺得自己總是做錯事」,李爽甚至嘗試過用煤氣自殺。

十四歲時,同學中只剩幾個人沒有加入紅小兵隊伍,李爽希望改變自己的處境。她費盡心思,如願以償,卻最終覺得愛恨莫名,「為什麼要把自己裝扮得很像別人?我們只能仰賴這紅袖標才能被人尊重?」當晚,她剪斷了得來不易的紅小兵袖章。

這樣的特立獨行始終伴隨李爽的成長。多年後,李爽在自己的書中,描寫社會動盪不安的同時,也回憶了一個女孩面臨第一次月經時的體驗,以及後來戀愛、懷孕、墮胎的種種。

有人勸李爽好歹隱藏一些負面內容,但她覺得應該正視全部的自己,「對這些看得很淡了」。姥姥曾笑眯眯地說起來,以李爽的性格,總有一天要被「槍打出頭鳥」。沒想到一語成讖。

她愛畫畫,但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教育,她畫的蘋果,「反而畫成了黃色,像太陽」。她日後的遭遇幾乎是註定的,她不漂亮、不受重視,被鄰居小孩欺負,自卑,但又自負……

人人都整齊劃一的年代裏,李爽「就是想按自己的想法活」。她交男朋友、墮胎,和藝術家談戀愛,與詩人、畫家們混在一起,在那個年代顯得驚世駭俗。

李爽作品

「星星」畫會時期,李爽畫了一張自畫像。一個女孩坐在靠背椅子上,一隻腿屈起來兩手抱住,一隻眼睛睜得很大,而另一隻模糊地半睜着。「看得清楚,又看不清楚,想看,又有看不見的東西。」她這樣解釋。

到法國後,1984年2月,李爽與白天祥在巴黎結婚。李爽刻意避開追逐的媒體記者們,整天去博物館看畫、學習西方繪畫技巧,「眼界一下子打開了」。

一切都要從頭學起,首先要學語言。再加上在國內二十幾年的糾結,李爽覺得自己「很失落」。從博物館回來後,她開始試着做一些拼貼。

在國內時,沒錢買藝術材料,買油畫棒都是一種奢侈。到法國後一看,連包花束的紙張都很漂亮,「扔了多可惜啊。」

李爽的拼貼實驗,都是用紙剪了貼上去的,一個小人,或者幾個小人貼在一起,「就是講自己過去的故事,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事情漸漸平息下去,李爽開始試着把拼貼的實驗畫到油畫布上。最近幾年,在朋友的幫助下,她也開始回國做一些展覽。

此外還給一些奢侈品牌做設計,他們對她的東方藝術品位很讚賞。而關於過去的事情,李爽並不願意對他們太多提及。

「女流氓事件」後,民政部下發了一份文件《中國公民同外國人辦理婚姻登記的幾項規定》,要求各地放寬對涉外婚姻的限制條件,公眾對於與外國人的交往也日益放鬆。

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李爽有時候也覺得,自己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又太少。「星星」的藝術家們如今大多功成名就,而李爽卻被大多數人遺忘。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生活並沒有虧待自己。她看着三十年前人們為政治狂熱,如今又為金錢狂熱。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抽離出來,冷靜地看這些東西。」她說。

「如果我們今天問每一個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中國人,你到底做了什麼?」李爽說,大多數人什麼都沒做。而李爽認為自己「做了一些事情。每個人,只有你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

左起:大兒子李愛盟、李爽、二兒子李愛德

有時她會見見當年混在一起的朋友,現在都成了藝術界大腕,「得先見八道秘書」。著名詩人食指也是李爽的哥們兒,如今在精神病院住着。

李爽每次過去,他都要拉着李爽,給她看新作的詩詞。「再寫的這些東西,無論怎麼樣也比不了當年了。」李爽感嘆。她覺得如今,很少有人能精確地表達當下一代人的精神焦慮。

1981年的7月,李爽在西單街頭騎自行車,白天祥在汽車裏與她並行,兩個人隔着車窗聊天。人們看不慣她與老外「勾搭」,被義憤填膺的人們扭送進了附近的公安局,費盡周折才得以出來

兩個月後,她就被正式逮捕。

李爽與先生

而就在2013年,李爽帶着18歲的小兒子去三里屯,咖啡廳里一位金髮碧眼的外國小伙子,旁若無人地與一位漂亮的中國姑娘手拉手,自由而隨意。

李爽的情緒「一下子就上來了」,她笑着對記者回憶起這一幕,

「就是突然覺得自己那兩年都值了,兩年的牢沒白坐,也算是無意中做過一點事情,」

李爽微笑着,眼神變得溫柔起來,「那很好啊,很好啊,是不是?」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2013年第28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3/0716/192802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