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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建:記住天安門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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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之春(chinaspring.org)特輯

(十六年前,中國政府為了奧運,放我進了中國,便寫下了隨筆。)

二千年前孔子曾站在高坡對着江河發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嘆。他眼看時間如水滾滾流去,人生也就很快被歷史凝固了。而二十年前在北京發生的天安門事件,也似乎被鎖在二十世紀,被匆忙的現代生活淡忘。

但時間仍然活着,它強烈地跟緊記憶,試圖復活已被忘卻的歷史。每當我返回中國,路經天安門廣場或行走在大街小巷時,一些二十年前發生的人和事都會跳到眼前久久不散。特別是我在奧運會召開的日子帶着兒子通過比上飛機還嚴的安全檢查來到了天安門廣場,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巨大的花壇和密密麻麻的警察。看來共產黨是最不敢忘記"六四"的。

站在二十年前曾豎立過自由女神像的位置,可見天安門城樓已被歷來的敏感日子採用的假裝修包起,只剩了個毛澤東的臉供人觀賞拍照。五歲的兒子指着問:他是誰?

我放下相機說:他叫毛澤東。

他死了沒有?兒子滿頭大汗地問。

早就死了,就躺在那座房子裏。

兒子不再多問了,他就在這世界最寬大的廣場奔跑着。二十年前我也抱着一箱冰棍奔跑着送給遊行隊伍中魯迅文學院的文友們,他們高呼着反腐敗,要民主……見到我齊刷刷地舉起了勝利手勢。那天有五百萬人站滿了廣場,同樣是驕陽如熾,不同的是今天風中傳着綠草花香,腳下也安靜寬鬆,過去是不斷地傳來人的汗酸味,呼喊聲隨熱浪在頭頂翻滾。共產黨花了這麼多錢,就是為了把二十年前的一切痕跡徹底剷除。

天安門城下依然是重兵把守,以防有訪民不斷跳金水河自殺。也許是上面懸掛的毛澤東頭像,令上訪民眾不斷地把這裏當成了絕望的墓地。這二十年裏,來北京不斷上訪的人民已經有三千萬之眾,上訪和攔防兩大陣營的拼搏遠遠超過了奧運會規模。這二十年也沒有人享受過言論自由,對於那些爭取言論自由的知識分子和維權人士,甚至連人身自由都沒了。二十年前人們建立的道德感和信任也不再擁有生長的空間了,每年一萬多起的反抗浪潮,把怨民變成了暴民。這也是恐怖社會的開始,而且由共產黨一手製造。靠民工的勞力和變賣土地的經濟飛騰,今年也將走向下坡,大批民工的失業,各地反抗圈地的暴動,共產黨不折騰也將被人民折騰了。我想,只要毛澤東還躺在這廣場上,中國就永無寧日。

烈日下的歷史博物館前,擺着用綠草編扎的"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的口號,四周擺滿了粉紅、淡紫和血紅的花。二十年前就在這片花壇,學生和北京市民們面對近千名戴着頭盔的軍人組成人牆靜坐在這裏。當板車拉着一屍體經過時,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手裏握着石頭,向守在博物館石階前的軍人哀嚎:"哥哥給打死了,打死了,我要拼命。"我的朋友李蘭菊當時死命抱住了他。但她沒過多久又見到了人們抱着這個血淋淋的孩子經過,她就嚇昏了過去。當然,這歷史博物館裏不會記載發生在它門前的這段歷史。

當年我還站在這兒對女朋友說:如果軍隊開槍掃射,你就跟我往歷史博物館跑,這裏面最安全。她瞪着眼說:開槍,你這個神經病!她當時頭上戴着草帽,上面寫上了四個毛筆字:悲乎,喜乎!二十年前如果有人說軍隊會開槍,大學生們都會把這種言論當瘋話。就在六月三日晚上從北大奔向廣場的學生,就有穿着防橡皮子彈的棉大衣被打死在街上。

我回到北京還沒坐穩,就接到北京市公安局打來的電話,便衣警察把我約到了長城飯店談了一小時,其主要內容就是提醒我不要去見劉曉波、周舵等被他們監控的人,說是為了和諧奧運。二十年前劉曉波、周舵等朋友去廣場參與絕食,導致了入獄。在之前有幾天我曾住在周舵的家裏,聽他大談民主人權自由時,還以為他瘋了,就勸他離劉曉波遠點。他倆性格一個激昂一個內向,人品也南轅北轍,玩不到一起。但劉曉波曾說他是當代最重要的思想家,又令他很舒服。周舵的特長本是哲學和美學,平時他還跟我學畫,我也從他那兒學會了聽古典音樂。當我聽到周舵隨着劉曉波去廣場絕食時,真感到他的選擇錯離了譜。過後一想,六四凌晨如果是暴躁的劉曉波,而不是書生樣的周舵去和戒嚴軍人談判爭取時間讓學生撤退的話,真可能會是更血腥的天安門事件了。

今天,劉曉波帶頭簽發《08憲章》而第三次入獄,周舵依然因"六四"被監控着,每年的六月初常被拉到北京郊區關起來。他也信了主,住處就成了個家庭教會。常年監控他的警察說只要不接待外國人,就睜一眼閉一眼。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講壇,十幾年如一日地埋在書堆里研究着中國的政治未來。我在電話不能和他說得太多,怕違反規定把我驅離北京,就說有空就見個面,但我直到離開也沒再打那個被監控的電話號碼。

天安門鎮壓使共產黨也塵封了共產主義的信仰,悄悄走向了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甚至扔掉了馬克思的階級鬥爭社會,要建立"和諧社會"了。

天安門事件之後,中國人也悟出一條生路:要民主自由,不如過富自已的日子,別再管人權政治了。人們的能量也都投入到了發家致富的競賽之中。社會上的知識精英也紛紛拋棄理想,多數成為了暴政下的附庸。詩人藝術家也很快適應了市場,八九學潮的學生精英張曉剛成了中國最富的流行畫家,天安門學生聯合會主席孔慶東成了中央電視台名嘴。而死難者、受害者以及逃亡海外的學生和民主人士,就迅速地被邊緣化了。尋找受難者家屬的天安門母親丁子霖等天天生活在警察的監控之下。極權專治可以擁有一切物質財富,但在精神領域就完全不自信,甚至恐懼人們在說話和思考,所以,思想專治越走越極端,可以說只要在網上寫過"天安門事件"的作家或詩人,大都逃不過監獄之災。

隨着時間的流逝,中國已建設得煥然一新,步入了"殺貧濟富"的極端權貴主義時代。但十三億人口的中國,低於貧困的人口近一億,不到0.5%的城市富人,確擁有全國個人財富的60%。高樓大廈和私人驕車載滿了現代人富甲天下的夢想。同時,農村和偏遠地區的工人農民也積滿了被壓榨的仇恨。結果,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軍隊和警察,就成為中國最大的權力中心了,中國已是個警察大國。

但誰都明白,一個長期在高壓控制下的社會肯定不會健康發展,僅從官方2006年《關於黨政國家機關系統挪用、侵佔公款的狀況》就可以看出,僅僅一年黨政機關的吃喝、公款旅遊、公款出國、公款送禮等就貪用了二萬億元,相等於2006年全國稅收的50%。近二十年不斷成立的反貪污賄賂局、紀檢委、監察局和預防腐敗局,只能令政府越來越貪,這也是一黨專制的必然。

當年學生們為了反貪污而慘死街頭的歷史早已被更腐敗的現實壓得無影無蹤。但我相信,歷史真相遲早會為人們所知,中國必須從歷史教訓中找回希望。

我又想到了我的哥哥,他在二十年前摔成了植物人,除了吃喝拉撒睡證實生命還在,他已經沒有了情感,沒有了恐懼,甚至也喪失了尊嚴。他可以對着電視大笑,像哭似地笑,可以對着天花板發呆,活着與死亡對他已失去了選擇的激情。也就是說,他失去了精神,僅僅是一具活着的肉體。整個中國也正是這樣地處在失去信念的麻木狀態之中。

最近我坐長途汽車去了廣西博白縣考察,走訪了很多鄉鎮。那裏2007年因超生罰款,曾引發了天安門事件以來最大的反計劃生育起義。全縣五萬多人包圍並砸毀了六座鄉政府辦公樓,挖斷公路阻擋警車,事件中最少有七人死亡,其中兩名警察被示威民眾打死、五名示威學生被人群踩死,另有二百名民眾一百多名學生被抓捕。事件還暴露了地方政府貪污腐敗,把計生罰款當作財政收入,把婦女們當搖錢村的暴行。當時縣官方網站曾總結:……全縣總共投入了五千八百多人力,出動兩百多輛機動車,把全縣一萬七千多名婦女結了扎、放了環和做了人工流產,並徵收了罰款達七百八十八萬元……。但農民們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有的老母親為了求政府放回兒子,去填數結了扎,有的婦女被反覆結了三次扎,剛十五的女學生走在路上也被抓走結紮。更多的是抄家,計生工作隊將值錢的電器、農具,鐵架床、鋁合金窗框、豬、雞、牛、羊都抓走了,不值錢的生活用品如鍋、茶壺等統統打碎。許多村民拖兒帶女,到山上樹林裏過夜。無數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一名婦女怕哭叫聲引來抄家的計生人員,把懷裏的孩子捂死了。我去過的雙旺鎮是一個不到五萬人口的小鎮,卻要求交納罰款六百萬,一村民被抄家後竟收到了一張交納九萬元的罰款單。從"天安門事件"複製下來的鎮壓換穩定的手段,再次復活。這都是革命原罪沒有清除的惡果。

鎮壓二十年之後,共產黨確實取得了巨大的經濟成果,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環境污染。全國的湖泊、河流、海洋,無一例外都被污染着。只要專制制度所及之處,都難逃厄運。

廣東省的貴嶼鎮是著名的電子垃圾拆解基地,它每年要吞吐掉上百萬噸來自美國、日本和中國等的電子垃圾,原始的拆解手工業,幾乎是為了財富而引進污染。

我坐着顛簸的摩托車還沒到貴嶼鎮,就聞到充滿燒糊塑料的味,住進小旅館便匆忙洗了個澡,洗完便聞到自已也如被燒烤過了。

這裏的大街小巷都是拆解各種電器、電路板、塑料殼的家庭作坊,來自各地的八萬多民工用原始的砸烤鋸切等手工方式把手機、電腦、打印機等分解成金銀鉛鋅等,用硫酸水沖洗着電路板取下電子管,而飯鍋里正煮着的插頭是為了把塑膠和銅鐵分類。農民也用處理穀物的方法,分曬着色彩鮮艷的塑料碎粒。實在無用的材料便在田間焚燒或者就堆棄在河道旁。

這裏空氣窒息,河水污染,土壤中毒,猶如剛經過了一場化學戰爭。

醫學院對貴嶼的外來人口體檢後發現,88%的人患有皮膚病、神經系統、呼吸系統或消化系統等疾病。由於用於提煉舊電器金屬的化學液體倒入河流,貴嶼鎮地下六米以下的水全部受污染。當地人的食用水只好靠拖拉機從臨近的村鎮運回來買賣。每天四百多噸的自來水供應,成為該鎮的新興產業。當地醫院婦產科的醫生反映,從事有害廢品分解的女工,生產時發現有的嬰兒竟泡在綠色的羊水之中。

共產黨的暴發靠了擁有土地和資源和擁有全世界最廉價的農民工。在我訪問過的民工之中多數都不識字,也未用過電腦,他們用生命換來五百至九百元的月工資,根本無法解決自已的將來。農民們的肉體雖然活在地上,但生命已被埋在了地下。中國有句名言:沒心沒肺,長命百歲!但這二十年的發展令人感到沒心沒肺做到了,但長命百歲就算了。不尊重人和自然的畸型發展是不會長壽的。極端的富有和極端的貧窮所產生的危機,甚至會超過貪污腐敗。財富和暴政的結合,是社會失去良知的罪魁。

所以,社會的發展不光是從農業社會走向工業化現代社會,還必須從市場經濟轉向自由民主體制,以防止專制壟斷的惡果膨脹,不然那就是走向自然滅絕和人性的滅絕。

這二十年中國不僅丟失了人文精神,也失去了人心和真誠,甚至人生的價值。謊言政府和污染食品,令我們明白在追求物質的道路上走得越遠,離幸福也就越遠,因為幸福是沒有道德污染的生活,是內心的自由,是不被別人控制思想甚至控制想像力的開心。這一切我們都還沒有。我們有錢但被人監控着,倒不如一個自由的乞丐富有。

站在這鮮花節日般的"天安門地獄",又想起了這二十年裏人們最常聊到的鄧小平講過的話:殺他個二十萬,換二十年安定。但用屠殺換來是對權力的恐懼和冷漠甚至是厭惡,那就是誰也不敢再重複"天安門事件"了----"屠殺"被人民恨死了,今日的中國共產黨還敢再用屠殺換二十年"和諧"嗎。

我們還慶幸活在時間之中,它給了我們尋回歷史的記憶,使我們更尊重那些受難者。他們的用生命和鮮血打垮了共產主義這個二十世紀的帝國,改變了世界政治版圖。並且給了人類判斷是非的準則,甚至在全球經濟衰退的時代,在人人手裏的錢包日漸萎縮的時刻,它仍然提醒着人們:二十年之後的世界,共產主義已無法再漫延,這是個更安全的世紀了。

而"天安門事件"就是這道德力量的源頭。

馬建

2009.6.3

2025年6月1日上傳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中國之春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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