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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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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是我們家的房東。從我記事起,我們家就住他們家的房,一直住到文化革命,紅衛兵大抄家,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在此之後,我們家仍然住他們家的房,但房子充了公,房租交給國家的房管局,按照國家標準,房租減了幾塊錢。結果弄得我們家挺不好意思,仿佛是我們家趁文化大革命佔了李家的便宜。當然李家知道文化革命不是我們家發動的,但是我想,他們家人心裏肯定不好過,尤其是那十幾二十塊房錢對李家來講,是挺要緊的。

母親告訴我,說我是在上海生的,當時國共兩黨正打得不可開交。等我們家搬到北平,北平早就又改回來叫北京了。我們先住在和平門外的舊帘子胡同,後來嫌地方小,沒住兩年就設法找房。這處房子是母親在上海認識的陳老先生居中介紹的。陳老先生在我們之前就從上海調到了北京,他認識房東李家,聽說李家要找房客,就介紹了我們家。於是我們就搬到石駙馬橋附近的頭髮胡同。這時候我大概兩歲多,所以要不是母親告訴我,我會認為我就是出生在這個院子裏。

院子不大,按老北京建房的規矩也不四致。大門不朝南,也不夠氣派,只有兩個門楣,門前也沒有影壁,可見李家祖上沒出什麼安邦定國的大人物。正房不是北房,而是南房。據說是當初起這個院子的時候,李家老太爺手上的錢還不富裕,北房的正房蓋得不夠氣派。後來又有了幾個錢,想蓋幾間好的,可北邊的正房又捨不得拆,就在南邊起了大瓦房作為正房。所以,後來懂房子的人一看就知道這個院子不怎麼樣,出不了什麼出將入相的大人物。北京的院子如果大了,再沒有收拾,就叫做大雜院。但我們的院子不大,到我們家搬進來的時候,收拾得還挺雅致。一進門的山牆後頭是一棵大松樹和幾棵無花果樹,院子靠東西牆各有一架葡萄藤,院子中央是一口磨盤大的瓦制魚缸,裏邊的魚沒有中山公園唐花塢的好,但足夠全院的人沒事的時候瞧了。貼着魚缸是五盆石榴樹,一人多高,結了石榴並不吃,為的是觀賞。靠西牆的高坡上是幾棵香椿樹,還有一叢叢的茉莉花。院子中央還擺着兩條一般公園裏才有的長坐椅,為的是歇涼用的。三伏天,大家就都躲在葡萄藤的蔭涼下乘涼,聽着知了和蟈蟈不停地叫。早先老北京人的社會烏托邦是「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頭三樣,我們院子裏樣樣都有;後三樣,先生不許叫了,肥狗不許養了,丫頭也不許雇了,但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因為環境特別地道,沒有這三樣,也差不多就是天堂。我的父母都是來自南方,可能就是被老北京人的這種悠閒所感染,我們家立刻就決定住進來,也想享受一下老北京人生活的溫馨。

房東李家是旗人,原住在海淀藍旗營。老太爺那一輩,不知怎麼學會了照相。因為照得好,被宣進宮裏給太后、光緒皇上照過相。大概因為是旗人,也不用讀什麼書,所以也就沒個出身,自然當不成官,但家中興許有兩個閒錢,就在西城蓋了房。到我們搬進來的時候,老太爺早死了,留下三門骨血:大爺、二爺、三爺。大爺也死了,大奶奶還在,住在東牆下的小屋。當初不知道怎麼分的家,這處房產反正是屬了二爺。二爺還有一處買賣在西單東南角把口,挨着長安大戲院,是間西藥房,後來有了新政府,產業充了公。到我上小學的時候,那裏變成了一家文具店,叫文華紙店。三爺也住在這個院子裏,但不指着這處房產,大約是繼承了父業,有間照相館,叫大陸照相館,在宣武門裏頭,後來歸了西單路北,上海遷京的歐亞照相館,叫歐亞照相館分店,文革的時候改過名字,沒人記得了,後來又改回來。我小時候還去那兒照過像。後來這個小照相館也歸了公,大傢伙管那叫公私合營,每年到節下,總能看見兩個原來照相館的夥計到我們院子裏來,大約他們已經是經理或者黨支部書記了,可還是依着過去的老規矩,開口仍然叫三爺。母親說,那是給三爺又送定息來了。

二奶奶沒有生育,三爺就把他的二小子給了二爺做兒子。到了二爺的兒子長大了說親,二奶奶就把娘家侄女給了過繼的兒子。他們小兩口生下的孩子,其中有一個,就是我幼年的夥伴李國棟。國棟的媽生了五個孩子,老大是個男孩,叫李國祥。老二、老三是女孩,叫李桂芝、李桂蘭。老四是國棟,下面還有一個小的,叫李國梁。名字沒有比這再普通的了。要不是來回這麼搞運動,大傢伙也趕着湊熱鬧,居然能想出「抗美」、「建設」、「文革」這麼寒磣的名字,那麼他們家的孩子還得有更多同名的了。

二爺、二奶奶都五十了,當然不工作。國棟他媽(我管她叫二媽)也不工作,一家大小九口人,全指着國棟他爸(我管他叫二大爺)一人上班掙錢。三爺家的三爺、三奶奶也不工作,三爺的兒媳婦也在家,只有三爺的大兒子,就是國棟的大爺一個人上班。全院只見我的父母跑進跑出地上班,顯得最忙,還得雇個人看着我。有時候看着全院的人都挺清閒,也都沒有個進項,母親就說,給他們點兒錢,無論讓哪一個照看着我,可他們都不怎麼願意,看過一回兩回就煩了,母親只好作罷,到外面去請人。二奶奶有一回還跟我說,你媽不在家看着你,到外邊兒掙那兩兒錢不值。

李家上下看着我們這一家從南方來的蠻子,只道是南方人勤儉,愛上班。我們家看着李家上下一家人坐吃坐喝,也替他們着急。想着是死了的駱駝比馬大,皇上都換了兩朝,旗人還真能挺得住。

彼此看着奇怪,一塊兒相處卻並不吃力。旗人好的是面子,禮數到了別的都好說。李家知道父親是個讀書人,替政府作事兒,但從來不細打聽。知道我們家北京沒有親戚,逢年過節,從城外老家藍旗營來串門的送個點心匣子,他家必是讓大丫頭或是二丫頭送過來幾塊餑餑嘗嘗。我們家也必得找個藉口,送過去一盤桂香村的南式點心給他們。我們家炒了什麼菜,總是端過去一碟兒讓李家嘗個鮮兒,不過他們家大多不喜歡吃我們家的湖南菜,不是辣椒、豆豉,就是臘肉苦瓜。旗人禮兒大,都客氣,送給他們的菜每次都放在飯桌上,只是不動筷子。他們家的菜我也嘗過,現在想起來,我最愛吃的就是芥菜疙瘩皮炒青椒。那芥菜皮和青椒用花椒爆一爆油,再一炒,甭提有多香了。

二大爺愛上天橋,有時候也帶上我和國棟一塊兒去。聽相聲,看摜跤,瞧唱大鼓的,瞅變戲法兒的,都是那時候開的眼,回家還學着給院裏的大人演。二奶奶瞧着樂,說我的作派有那麼點兒京味兒了。母親有時候擔心我學會了這些不好,父親總是安慰她,說孩子除了正經功課,三教九流的知道點兒沒壞處,老是正兒八經的,長大了沒出息,雖然父親自己一次天橋也沒去過。

父親也挺喜歡國棟,禮拜天經常帶我們倆去放風箏,打球,要不就是去逛琉璃廠,翻翻舊書,瞧瞧古董,然後拐過楊梅竹斜街,去前門外大柵欄吃個小館兒。

不過父親是個生性散淡的人,並不喜歡湊熱鬧。到我快上中學了,街坊上像他這樣的鄰居差不多都陸續搬到機關宿舍大院去了。父親單位的領導也來動員過幾回。記得有一次是舊曆年,領導的太太(當然也是領導)到家裏來拜年,跟父親說,還是搬到機關宿舍去吧,也算是照顧你,那裏設備好,有暖氣,有抽水馬桶,房租也比私人的房便宜,家裏有了什麼事情,同志們之間還可以互相照應。父親拿出我來作擋箭牌,說我的小朋友都住在附近,從小一塊兒長大,離不開。事後我聽見父親和母親在說,八小時在一起上班還不夠,晚上還往一處湊。張家長,李家短,麻煩在後面呢。依我看,火爐子、茅坑就挺好。母親是什麼都聽父親的,這樣,我們家在李家小院一直住到「文化革命」後被掃地出門,轟到鄉下的「幹校」為止。

這種個性也幫了父親一小把。「文革」中父親被揪出來,同事中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自然有那喜歡打「太平拳」的,能揍一巴掌就快活一下。可是從沒有在一起住過,「私德」揭發不出來什麼,只好在「公德」上狠下功夫。罪行當然就少了一截。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二閒堂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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