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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門屠殺:1989年的6月

本文作者韓丁(William Hinton)六四時身在北京,有許多親身的見聞。六四之後,他同中共決裂了。他這篇關於六四的報告,本來是1989年7月13日在美國紐約市大學的演講詞,後來略加修訂,編入Monthly Review Press1990年出版的《大逆轉》(The Great Reversal)書中,作為最後一章。網上文章的題目是《六四的真相和前因後果——一位在場者的報告》。

(上)

不可能描述盡最近在中國發生的一切事情,我想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可以當作分水嶺的那兩天——6月3號和4號,前者是實際勝利的最後一天,而後者呢,就在當天一部分軍隊製造了慘案。3號我幸運地全天呆在廣場上,那兒不再聚集着學生。當時只有離散了的小群學生們還滯留在廣場中,其中大多數來自外地。大量的首都學生已經離開了,但沒有回學校,而是去了社區和工廠去組織動員,依舊活躍的他們還試圖發起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學生們在最開始——具體日期我不能確定了——就建立了一個廣播站,其實實際就是一個喇叭——在廣場的一角,3日清晨那兒有個記者用喇叭在敘述前夜的事件,其中很多比較怪異。起初,一隊身着短褲和T恤的兵士從長安街跑來,佯裝成平民,試圖進入廣場。自然他們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但他們並沒離開長安街太遠就被擋住並往回趕。西邊一輛小貨車緊急剎車,但還是撞開了一道柵欄,並撞傷了四個騎車的人,其中一名當場死亡。趁人們阻攔貨車之機,與之伴隨的三輛汽車溜走了。人們在車裏發現了身着便衣的士兵,他們帶有武器和用於捆綁脖子的鋼索。可以說,這是一次秘密軍事行動,只不過由於司機的剎車和事故意外地暴露了。這在3號成為大新聞。

全城都密切注意着軍隊和公安的一舉一動。我沒有準確的統計數據表明究竟有多少人受牽連了,但我確信戒嚴令宣佈之後的整整兩周里,到6月3、4號,無疑百萬北京居民變得活躍了。但不知為何媒體上居然沒有表露,我想,或許是因為記者們都去關注廣場了。幾乎所有的媒體在廣場上都有自己的閃光燈,世界的視線正聚焦於天安門廣場。

但是重大的事件都發生在城市的邊沿,人們在外圍的環城路一帶阻止着軍隊的開進。每晚,整夜的,成千上萬的人封鎖住每一個十字路口。碰巧我是住在城區東北角的,靠近三環路,那兒不是一個主要的入口。但夜晚仍有人聚集在那裏,有一兩千吧。他們到公交車站徒手把車推倒十字路口,來封鎖四方的交通。由於其間還會有些缺口,他們就讓運煤的卡車、貨車停在那裏。還有一隊騎摩托車的人在支持學生們,他們出沒於夜裏,300個壯漢在繞城巡邏,顯得狂熱無比。我記得一晚當他們經過時,正好有一個缺口足以通過,人們都集中了觀望着。那兒本有一輛被說服停在那的卡車突然決定開走,但沒有人感到很不安,他們之後是攔住了開過來的下一輛車——一個農民開的一輛帶有小拖車的兩輪拖拉機,拖車裏還有條漁船,裏面是他的家小。人們說服他去填補那缺口,農民於是就和家人以及漁船一起在那過夜了。我不忍去想像如果軍隊來了的話對那個家庭意味着什麼。

3號學生們在廣場上播放了前夜的所有新聞,還有一個年輕的教授站起來宣佈了前夜在廣場上創立的人民的大學的概況,那或許是世界上一個非常短命的大學。我認為,它雖然起步了,但存活不了多久。如果有人能在那呆上一整天並且聽到廣播裏傳來的一切的話,他應當會着魔的。但是不久有傳聞散佈說人民大會堂西邊確有士兵。這是第一次報道士兵距廣場如此近,我們便過去調查。毫無疑問,大會堂北台階的西側有一些凹陷處,就在那裏有200名士兵。有人在那辱罵他們,也有人試圖鼓動他們。但是士兵們有規定禁止和人們交談,因此他們都不好意思地背坐在那,從而避開人們的指責。我們走的非常近去瞧他們,就在那時候——大概是下午兩點,8000名軍人從大會堂中沖了出來。看起來就像是一湍由防暴武裝力量形成的急流,雖然沒有帶什麼明顯的武器,但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小包——其中不是手榴彈就是催淚彈或者是武器。他們出動顯然是要進入廣場的。接着,他們化作三股形成八列,往北奔向街道。人們出現了,似乎從天而降,剎那間他們就塞滿了街的北端。有年輕人還衝過去用身子去撞士兵,有些還反彈回來摔倒了。士兵們繼續前進着,但人民也堅持朝南行進,到最後,儘管後面的隊伍還在向前推但士兵們還是一步也前進不得。這8000人的隊伍滯留着就像一架手風琴,軍官命令他們朝左運動,於是便往左邊移動,接下來又一道命令說:"不,不,不要那麼遠,回到中部來!"巨龍就這麼在街上進進退退。我們認為這將相當無聊,就沿一條與長安街平行的小路向西去。就在我們到達下一個十字路口時,突然有大群大群的人涌到街上來,還一邊尖叫着:"催淚瓦斯!催淚瓦斯!"有武裝警察已經在中共中央的辦公地——中南海前施放了催淚瓦斯,我們認為那邊不是最理想的離去之所。因為騎了自行車,我們便掉頭往回走並發現了一條通往南邊的小巷子,順路一直到了肯德基。

回想一下試圖從8000人那兒脫身以及差點嘗到催淚瓦斯,而現在是空調間、三層小樓、身着短裙戴着小帽的女孩和冰可樂,真是黯然銷魂。雖然饑渴未消但我們還是爬上二樓去看看廣場上到底將要發生什麼,但是我們什麼也看不到。

廣播啞了

最後我們還是離開那裏回到了廣場。那時候政府已經指明了一個逮捕天安門前演說者的辦法,並開始譴責學生們豎立反映民主政治的雕塑。許多人認為那是自由女神的一個翻版,當然,它是從自由女神那獲得了某些啟發,但不過那確是一件相當中國化的雕塑。那個"女孩"有點象抗日戰爭時的女英雄劉胡蘭,她頭上沒有桂冠,雙手擎着一把火炬。不象美國新聞所宣傳的那樣,簡單地說它是自由女神的翻版。她傳達出了學生們在民主進程中的許多想法,廣播最初指責她為外國干涉和嘲諷中國文化的表現。我們看到,許多學生一個挨一個爬上杆子去剪斷廣播的線,它們想必是有220V,因為學生們在用老虎鉗剪時受到了強烈的電擊,他們還要了衣服和手套保護自己的手。無數的人堵住了廣場和長安街的接口,看着學生剪掉一根根線,那兒共有10個廣播。當老虎鉗停下來後,你可以再次聽到學生們自己的宣傳。這是一次很大的勝利。

之後我們回去看看軍隊那邊的情況,他們依舊滯留於大會堂。我們把車停在紫禁城的牆腳下,牆面上飛舞着粉筆書寫的頗具煽動性的口號。有一幅模擬鄧小平李鵬談話的,大意如此:"鄧叔叔,咱們現在怎麼辦?"鄧回答:"嗯,我還沒想好。我們還需觀望,但我以為對我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犧牲你來保全我!"不遠處另有一幅粉筆寫着類似預言性的標語"最好聽鄧的——他有槍!"我們走回去,發現大多數軍人坐在街上,精疲力竭,醫科院校的學生們在試圖讓他們感覺輕鬆些。他們為他們的水壺灌水,給食品,以此來結交這些人。人們還唱着革命歌曲,每當他們唱完一首,就喊道:"解放軍,來一個!"後來,當太陽漸漸落山時,一個兵站起來想組織一次回應,恰好那時軍官們指示隊伍回到大會堂去。他們是否是正在阻止遊說還是命令才下達,我們就不清楚了。士兵們是單列回大會堂的,等到他們全部跑回去,半個多小時已過了。每一個人都在那歡呼着,感到人民是獲得了偉大的勝利。我們附近有一個學生——我們和士兵們剛才跑過的地方僅隔2英尺——他正在警醒着人群,說:"別高興得太早,這隻有8000人,還有300000多不在這裏,他們隨時可以佔領廣場,所以最壞的還沒到來。"我認為他有些悲觀,但實際上他的話被準確地證實了。

夜裏開火

最後我們是在九點多離開廣場的,因為迷上了雪糕,在回去的路上我們就在建國賓館停下來吃點雪糕。我認為那兒有一個門衛對我停車的地方不滿,他放了我車胎的氣,大概十點時我們只能推着沒氣的車回家。凶兆似乎顯示出了——一大群人在前面的天橋下圍住了一輛軍用卡車。我們不顧車胎沒氣,還是騎着回家,那時已10:30了,然後精疲力竭地睡去。那個時候西城一帶已經開火了。第一起人員傷亡肇始於27軍的部隊在長安街西端的軍事博物館前向人們開火。但是我們根本不知道事件正在發生,卻依舊睡得安穩。在兩點左右,我們被東城猛烈的交火驚醒了,不僅有槍聲,還有炮聲,象是坦克的炮。裝甲車也有火炮,但那都稱不上炮兵武器。我們聽着聲音就感覺軍隊從東西兩面過來了。如果我看到的"夜間新聞"(Nightline)節目是電視典型報道的話——它是說裝甲車到了廣場就被人們攻擊,這就給人一種錯誤的關於事情進展的印象。那看起來人民好像是在主動進攻而軍隊只不過是被迫防衛。而實際上,當這些車輛到達廣場,它們就已經掃清了路障並殺了差不多2000人。到廣場只是攻擊的尾聲,而不是開端。當軍隊開始去朝人們射擊時,他們會變得非常殘暴,會瘋狂並採取一切能辦到的手段進行反擊。中國的電視節目採取同樣的方式,把尾聲當作開端播出。他們先播出周日下午人們焚燒坦克和武器運送車輛的畫面,士兵們說:"在周六下午,人們就是如此對待我們這些可憐的軍人的,我們沒有其它選擇只能還擊。"事實上,他們顛倒了日期,做出他們是受害者的樣子,這完全是謊言。軍隊過來殺人,屍體遍街可見,而且當他們控制了廣場後還接着在殺。

士兵們確實沒有殺光廣場上的所有學生。的確,那不是真正意義的滅絕行動。大概還有4500位學生倖存下來,他們圍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和士兵們談判,求得脫身,這被同意了,但其中大多數沒有走。有人在離開時被後面追來的坦克碾死,我想大概有11個死了,坦克從後面衝來,從他們身上開過去。但有可靠消息說還有100多人拒絕離開,依舊留着廣場上反抗着。我有朋友整晚都在北京飯店,他們說大約凌晨4點廣場上激烈交火過,當時所有燈都打開了。有相當多不同版本的說法,真是難以確定真相。一個問題是,大多數媒體都是跟大部分學生離開的,當剩下的小撥公然向軍隊挑戰並被殺時沒有記者在旁邊。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品蔥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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