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的一天,上午8點多鐘,我在辦公桌前正專心致志地寫材料,冷不丁聽到大院裏有人吵架,聽那架勢,雙方都很激動,沒有人肯示弱,於是我便起身,好奇地走到辦公室門口往下看。
作為殯葬服務單位,維持肅穆的服務秩序責無旁貸,只見保衛科長劉祥風一般跑下樓,老練地將「交戰」雙方分割開,站在人群中間,比比劃劃,充當起調解人的角色。我們直到這時才看清,吵架的一方是「陰陽先生」何有,另一方人多勢眾,多扎着「孝帶子」(白布折成布條扎於腰間,男左女右,為已故老人盡孝之意),不用問,是逝者家屬。
我們感到很納悶,通常情況下,極少見到「陰陽先生」和逝者家屬之間吵架的。辦喪事都求個順順利利,「陰陽先生」也是竭盡所能,只要這兩點完美契合,一般人家決不再會節外生枝。
作為單位保衛科長,劉祥的本職工作里有一大半時間都用來處理這類服務糾紛,出場機會多了,是非曲直被他拿捏得很是到位,他一出場,「劇情」僅持續演繹了不到兩分鐘便宣告落幕。我們瞧見何有從逝者家屬手裏接過一個信封,然後雙手抱拳向人家致謝,再一轉身,挺直腰板朝左側的「壽衣鮮花店」走去了。見何有走遠,劉祥又扭頭又對逝者家屬說了幾句話,那些人都點點頭,陸續坐進車裏,絕塵而去。
我們對這一幕都嘖嘖稱奇。不一會兒工夫,劉祥走上樓,我們圍過去,好奇地問他事情的經過。
劉祥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有平常仗自己是自由職業者,既不遵守殯葬法規,又違反咱單位規章制度,還跟咱們玩『路子』。今天,我略施小計,叫他當眾丟一回『大臉』,而且他明明知道誰在霍霍他,但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說!」
我們都笑了起來。
事情的經過和我們的猜測驚人的一致。
我們單位的保衛科,對外還有一塊牌子,叫「殯葬管理辦公室」,專門負責管理喪葬過程中的封建迷信行為和用品。比如在為逝者「送盤纏」環節燒的「紙牛紙馬」「金童玉女」等,就是殯葬法規中明文規定的「封建迷信喪葬用品」,都在他們的管理範圍。其實在實際執行過程中,這不免和民間民俗發生衝突,為了突出人性化管理這個主題,劉祥他們結合多年工作經驗,參考外地成功做法,請示領導同意之後,建立統一焚燒區,便於管理,同時也減少了山火的燃燒次數。
經過連日宣傳,昨天是殯儀館新管理辦法正式實施的第一天。夜幕降臨後,焚燒區內多個環保焚燒池烈火熊熊,家屬們在「陰陽先生」的帶領下,井然有序地為逝者焚香燒紙。保衛科覺得萬事應該大吉了,不料夜間10點劉祥再帶人巡視時,在殯儀館外的小河邊赫然發現一匹活龍活現的「白龍馬」,旁邊還有一對「金童玉女」。劉祥當時心想,嘿,真有頂風上的,這要不「雷霆出擊」,日後不一定怎麼的呢!想到此,他揮手叫人把「白龍馬」和「金童玉女」立馬搬進倉庫,然後保衛科的人全體回家睡覺。
劉祥繼續跟我們講,何有等到晚上10點半,準時帶着喪屬們到河邊給逝者「送盤纏」,結果到了地方,卻不見「白龍馬」和「金童玉女」的蹤影。逝者家屬火冒三丈,指着何有的鼻子就開罵——家屬們本來是知道我們單位的新規的,但是何有之前非說聽他的沒錯,他是「先生」,「一個先生一個令」。
何有給「賣馬人」打電話,人家告訴他,「白龍馬」和「金童玉女」早就按照規定的時間和地點「駕臨」河邊了,百分之一萬沒有錯。何有沒轍,只好央求「賣馬人」以十萬火急的速度,再送一匹「白龍馬」和一對「金童玉女」來。
劉祥說,估計何有當時就猜出「白龍馬」是被殯儀館沒收了,只是他不敢對逝者家屬說實話,若不然不會自掏腰包叫人家重新「送貨」,也不會厚着臉皮跟逝者家屬賠不是。
「今天和(逝者)家屬吵架,就是因為喪事辦得有『岔辟(出差錯了)』,這是『不順』,耽誤先人的『行程』了,(逝者)家屬認為責任全在他身上,一氣之下,將原先議定的2000元『服務費』減半,只給了他1000元。一來二去,何有不僅白搭進去時間和力氣,還少賺1000元錢,一個活兒白幹了,他能不急眼嗎?錢財事小,丟人事大。雙方談不攏,就開始吵鬧。」
談及事態結果,劉祥洋洋得意地說:「是我力挽狂瀾,先給何有一個巴掌,然後再給他一個甜棗,看他日後還敢裝?」
我在殯儀館工作多年,總體感覺是,「陰陽先生」一番操作,雖然有千篇一律之嫌,但是逝者家屬極少有雞蛋里挑骨頭的,滿意不滿意都是一個模子,事後給付「服務費」時,基本沒有討價還價的,而且還連聲感謝。何有所以落得這般下場,在於他玄天二地(東北方言,過分裝腔作勢)說了一大堆「大話」,最後不僅沒有兌現,還叫人家覺得,因為「陰陽先生」的失誤,害得自家的老人差點兒沒有及時騎乘「白龍馬」上天堂,這是一個家庭日後興旺發達的「最大隱患」。
吵架風波過去5天後,我在殯儀館院內又碰見何有。他把我拽到一邊,小聲問:「那天,是不是你們把我的『白龍馬』給沒收的?」
我大大方方承認,同時教訓他道:「你借用殯儀館這個平台,為家屬提供殯儀禮儀服務,這我們不反對。建立統一焚燒區,統一管理焚燒祭祀行為,已經宣傳好幾天了,你非在人家家屬那裏裝大尾巴狼(裝腔作勢),明知故犯,沒有按照規定處罰,你算撿便宜了!」
果然如劉祥所料,何有再不像原先那樣說話舞舞喳喳的,而是低聲自我安慰道:「也怨我,尋思為家屬着想,結果事情整個兩擰。」
我安慰他:「你認清形勢就好,幹啥都是為謀生,在追求利益的前提下,千萬別忘記『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句話。」
何有連連稱是。
我心中始終有一個疑團難以破解,這個時候只能問他了:「以前你們引領家屬『送盤纏』,為啥都願意到小河邊呢?」
何有見我向他提問題,雙眼又放出光彩,不光嘴裏說,右手也開始來回比劃:「在農村時,『送盤纏』必須走到村口通向外界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因為這地方四通八達、交通便利。『送盤纏』的目的就是讓逝者的靈魂騎馬或騎牛,在『金童玉女』的陪同下,攜帶無數金銀財寶,順順利利升向天堂,交通不便利,山川阻隔,這是大不順,日後兒孫要有『坎兒』的。在你們這裏,『十字路口』都是大馬路,哪個敢明晃晃地到那裏去給逝者『送盤纏』?小河邊是個替代的選擇,這地方也四通八達,更何況升入天堂之前要途經『奈何橋』,喝『孟婆湯』,走『水路』也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說起這些,何有向來都是眉飛色舞、口若懸河。據說,他「出道」很早,而且,和那些半路出山的「陰陽先生」不同,何有是「風水先生」出身。
雖然「風水先生」也叫「陰陽先生」,不過有一段時間,何有極其忌諱別人叫他「陰陽先生」,因為他覺得自己作為有「歷史傳承」淵源的「風水先生」,和那些出身不明、身份模糊的「陰陽先生」為伍,是很掉價的一件事情。
何有不賣弄「嘴」,他賣弄的是「學問」。什麼是「風水」?對於這個問題,他能夠挺直腰板,慢條斯理,一口氣講上半小時,然後倒背雙手,笑眯眯盯着他「忠實」的聽眾們,兩條濃黑的掃帚眉高高向天際揚起,傲視群雄。對於程序繁雜的喪葬禮俗,何有依靠的是師傅口傳手授,既精通理論知識又有極強的實踐能力,正宗的「科班教育」。
這就是底氣。
何有經常向別人顯擺,說自己雖然名頭上戴着一頂「陰陽先生」的大帽子,為人家看風水、踩塋地、主持葬禮議程。而實際上,這是他的副業,用來養家餬口的營生。他真正的主業是「郎中」,為人號脈診病,專治疑難雜症,而且手到病除。他最擅長的,是用「念咒語、喝符水」的形式治療「邪魔病(東北民間把突然患病、卻一時半會診斷不出究竟是什麼病症的疾病籠統叫作『邪魔病』,多指癔症)」,一治一個準,省錢也省事。
「陰陽先生」們有事無事,總願意湊付到一起,顯擺自己如何了得,說哪年哪月,為某個家屬踩「塋地」,因為「風水」極佳,僅僅一個月後這家人就有人升職當了高官,人家沒有忘記他的功勞,特意給送來幾千元感謝費。每逢聽到這種言論,何有總會不屑地一撇兩片厚嘴唇,高談闊論,「引經據典」,把吹牛的人反駁得體無完膚。同行之間本就存在激烈的利益競爭關係,何有又自大自傲,口無遮攔,使他成為「陰陽先生」群體中的「另類」,朋友很少,看他笑話的極多。
因為這次「白龍馬」不翼而飛,大家再見到何有時,都靜引兒地(東北方言:故意)長吁短嘆,說那匹「白龍馬」離奇失蹤,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何有的手段已經達到和神仙接軌的程度,神仙們等不及,在沒有通知他的前提下,直接把「白龍馬」騎走了;第二種可能是,何有是「名仙兒」,因為太能幹,導致一些沒有得到利益的鬼魂游神心生怨艾,趁他不注意,就把紙馬「借走」了,他們想,反正是「活兒」,多干一個,也就彌補點損失。
「陰陽先生」們商量好了似的,異口同聲,都是這種論調,而且出於某種目的,說時從不背着我們,當面極盡「吹捧」之能事,這叫軟刀子傷人,何有也有苦說不出。
何有儘管氣得心裏隱隱作痛,臉上依舊笑容滿面。他是老奸巨猾,知道犯眾怒了,清楚眾怒面前難以翻身,表面上滿不在乎,行事卻收斂許多,再不敢明目張胆和同行們唱反調了,也輕易不再在同行中裝高人了。大家在取笑他的同時,知道他吃了一百顆豆,現在終於覺出「腥」來了。
何有賴以「成名」、最令其津津樂道、也是坊間爭議最大的一則故事,至今講起,仍然充滿玄幻色彩。
因為年代久遠,大家記憶不那麼十分清晰,講述版本也是五花八門,我知道的是其中一個版本。
說大概是1997年6月的某一天,何有攬了一個活兒,死人那家,論起來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死者遺體火化後骨灰要送回鄉下祖墳土葬。實際上,何有就是在這個農村出生、成長並拜師學「藝」的,而且「藝」成之後,一直留在家鄉為民服務。
因為是土生土長,又是父老鄉親,何有雖然在其他地方默默無聞,在本地卻是聲名顯赫,屬於本地殯葬行業標誌人物,幾乎壟斷了業務。從事「陰陽先生」已經有十多年,又是「本土作戰」,何有輕車熟路,所有喪葬程序順風順水,逝者家屬很滿意,說到底是自家人,盡心盡力,一點兒也不糊弄。
「事件高潮」出現在骨灰運送到鄉下祖墳後。送葬的男人們在何有的統一調度下,很快就挖好墓穴,何有取出羅盤,規規矩矩放在墓穴上方正中央,仔細墊平,閉一隻眼睜一隻眼,對準前方的山峰開始打「相位」。
就在他精力高度集中時,「孝子」接了個電話,然後急三火四地對他說:「叔,你先回家去看看吧,我那媳婦兒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回家就開始鬧上了!」
何有嚇了一跳,扭頭問:「剛才不還好好的嗎?以前犯過這種病嗎?」
他侄子說:「我媳婦兒身體比我都壯實,啥病都沒有。」
何有說:「這就奇了怪,怕不是到火葬場中邪了吧?」
他叫大家原地休息,拽過一個本家親戚當司機,又拽過一個本家親戚當助手,三人坐着車,急急忙忙往不遠處他侄子的家裏趕去。
鄉村路人稀少,在何有的不斷催促下,麵包車一路低吼,風馳電掣停在他侄子家的院門外,車剛一停穩,何有忙不迭地跳下車,三步並作兩步跨過四敞大開的院門,進到院子裏抬頭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
大院裏,他那壯實的侄媳婦兒,披頭散髮,上身只穿一件黑布衫,下套一條黑色休閒褲,兩隻眼睛通紅,目光直勾勾的。女人左手操一個中號的鋁盆,右手操一個一尺多長的木棒,鼓起一張嘴一言不發,一邊用木棒擊打鋁盆,一邊用百米速度和一頭壯碩的大白豬展開「比賽」。整座大院烏煙瘴氣、人聲鼎沸,亂成一鍋粥。
何有見狀急得直跺腳,向圍觀的眾人直嚷嚷:「你們看耍猴呢?趕快把她攔下啊!」
男人都在山上送葬,留在家裏的都是女眷,這些女人七嘴八舌地對何有說:「誰敢上前?又是咬又是打的,發瘋了,母夜叉下凡了!」
何有一揮手,叫跟他來的兩個男親戚抽冷子,猛地一起衝上去,用全身氣力控制住正在「瘋」頭上的侄媳婦兒,自己利落地從貼身襯衣兜取出一張寫有字的「黃表紙」,嘴中念念有詞,咒語念完,又向「黃表紙」吹一口氣,然後手一翻,猛地將「黃表紙」貼在他侄媳婦兒的背心部位。剛才還在拼命掙扎的女人,立時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
大家正在驚疑,女人又開口說話了,聽起來,不是她平時說的女聲,卻像是她剛去世的老公公的聲音,眾人聽得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何有一揮手,說:「大家不慌,我來問個究竟。」又對那兩個正在篩糠的男親戚說:「你倆千萬別鬆手,一鬆手,這活人的魂兒就會被死人的魂兒帶走!」然後又吩咐人搬來一把椅子,把他侄媳婦兒強制按坐下來。
耳邊聽女嗓男音在叫:「你們都欺負我,不叫我安生地走!」
何有說:「都給你備足了上天堂需要的一切,貢品盤纏,『白龍馬』,『金童玉女』,一樣不少,你的兒女已經盡力了。」
那個聲音又叫:「不是這個,你們給我蓋『陰宅(墳塋)』,還在那裏抽煙,有人間煙火氣,我怎麼住得安生?」
何有一跺腳:「我給你問問,誰這麼放肆?」
他電話打過去,他侄子說:「現在一點事兒都沒有,大家無聊,都在這裏抽煙呢。」
何有大聲吼道:「誰叫你們在那裏抽煙的!抽煙的馬上給我滾得遠遠的,扔到地上的煙頭馬上給我撿得乾乾淨淨的,凡是『壙子(墓穴)』四周抽煙人站過的地方,重新取土。」
稍停一會兒,何有又問:「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那個聲音叫道:「滿意啥?剛才還有人在那撒尿,你們陽間那尿頂風騷三千里,剛才熏得我魂兒差點散了,這更是大逆不道!」
何有很生氣,電話問過去,他侄子經過詢問,證實有這回事。何有嘆着氣說:「這麼不講究,尿再急能在『陰宅』尿嗎?這是褻瀆神靈!你們馬上把有尿的那個地方土徹底剷除,扔得越遠越好。」
做完這一切,何有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這些的呢?」
那個聲音說:「我能不知道嗎?我現在就藏在我『陰宅』前方那棵老紅松樹上,你們做啥事也別想蒙我!」
何有問:「你是怎麼回來的?」
那個聲音說:「我坐在麵包車的方向盤上回來的,當時你沒有地方坐,就坐在麵包車的機器蓋子上,對不對?」
何有臉色立刻白了,問話變得結巴起來:「你怎麼不順着大煙囪直接上天堂?回到人間,魂靈無處安放,這可是孤魂野鬼!」
那個聲音夾帶着哭音尖利地叫道:「我倒想爬大煙囪,可我進不去啊。煙囪入口掛了一塊紅布,紅彤彤的,差點兒把我的魂魄都給攝走了!」
何有說:「你安分些,我馬上回殯儀館,查清此事,打發你走得安安穩穩。魂魄,早晚要歸服於天涯地角,像你這般不分好賴,附體在親人身上作妖,以後還怎麼叫後人給你燒紙擺貢,供養你陰間的魂靈?」
那個聲音哀求道:「再也不敢啦!勞你的大駕,快些打發我走吧!」
何有不再說話,叫人端來半碗涼白開,伸手接下貼在大侄子媳婦兒背心的「黃表紙」,嘴裏念念有詞,然後用打火機點燃,看燃盡的紙灰一點一點滲透在白開水裏。之後又叫來一個女親屬,給他侄媳婦兒灌下肚去。他吩咐大家把人扶進裏屋躺到炕上睡覺,又帶領他的原班人馬,急急趕往殯儀館。
在何有的不斷催促下,本來需要一個小時才能跑完的路,僅用四十五分鐘便順利抵達目的地。何有叫親戚把車直接開到火化車間後院——遺體火化爐大煙囪就聳立在這裏,迫不及待跳下車來,翹起腳尖,眼光越過紅磚圍牆,一眼瞅見一塊貼在煙囪根部的紅布,分外扎眼。看四下無人,何有叫開車的親戚跳越圍牆,拿下那塊紅布。見這個年輕的晚輩面有懼色,何有說:「不用怕,那就是一塊普通的紅布,摘下它,路通了,人的魂魄暢行無阻,感謝咱們還來不及呢。」
往回走的時候,何有打電話問情況。那邊說:「真神奇!你侄媳婦兒本來躺在炕上,雙眼緊閉臉色蒼白,跟死過去一樣,我們都慌了神,商量着給你打個電話問問。就剛才,她一下子就坐起來,說一聲『我走了』,然後眼睛就睜開,臉色也紅起來了,長出一口氣,跳下地就開始幹活,當時把我們嚇得都不知道往哪裏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何有意味深長地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這是死人魂魄無處可去,只好附到活人身上。還好,我有神符,破這些邪魔是小菜一碟!」
何有成名的故事充滿玄幻色彩,講的有情節有人物,雖然我們殯儀館工作人員都當作「神話」來聽,但是民間信眾不少,何有因此受益極大。
人的名,樹的影,這句話在哪行哪業都是真理。何有至此名聲大振,不僅本地,百里外的地方都有人找到他看各種「邪魔病」。何有名聲一大,野心膨脹,就有「往外發展」的想法了。思來想去,他決定搬到市內去住,一來過一回當「市民」的癮,二來市里人口多,備不住日後混出了名堂,肯定更會財源大開。
何有搬遷到市內居住,確切的時間是1998年3月,正是春暖還寒時節。那年他43歲。「去市里」的念頭並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而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在自己算好的一個「黃道吉日」的清晨,輕輕便便地跳上了一輛到市裏的順風車。
實際上,何有屬於人走家搬類型的,因為他一直沒有結婚,是本鄉本土著名的「孤老杆子」。問及沒有結婚的原因,他總是振振有辭:因為職業的原因,他早已見慣生死,推而廣之,連帶着對家庭、後代的觀念都極為淡化,有牽掛就有負擔,遠不如自己一個人吃飽了狗都不餓,赤條條來,沒有牽掛而去。但不結婚,不代表身邊沒有女人,何有身邊從來不缺女人,這是他家鄉盡人皆知的事實。說白了,「陰陽先生」何有就是農村一個不會種植養殖、不務正業的「二流子」。
市內舉目無親,但是這些難不倒何有。
「立業」先要「立身」,為了紮下根來,為了混一碗吃,何有按照心裏打好的「小九九」,在離殯儀館不遠處買到一大間平房,總面積52平方米,外帶一處將近80平方米的院子,購房總款項1萬3千元人民幣。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何有也是傾其所有。親戚朋友,鄉里鄉親,也包括這間平房的左鄰右舍和日後打交道的各路「陰陽先生」,有不少人責罵他是「塘浪子(愚氓、被人愚弄)」,不過他生來臉皮厚,覺得自己看準的事情,犯不上和無關的人解釋,吃虧佔便宜總歸樂得自己願意。
這一大間平房被分割成一大一小兩個臥室外加一個小廚房。何有用這間平房準備開一家喪葬用品經銷店,這是他此生以來乾的第一件正確的事情,只有開店,自己當老闆,他才知道以前跟師傅學的手藝是如何寶貴。
原房主搬走時,只給他留下一個房架子,這件事歪打正着,給何有省下了里外折騰的時間。他打電話找來在農村老家的三個徒弟來給他當力工,刨平大臥室里的土炕,抹上水泥地面,買來生石灰用水化開,將大小臥室連同廚房重新粉刷一新,小窗改做大落地窗,明亮的大玻璃,外牆用白色瓷磚鑲貼。
經何有這麼一改造,昔日的破敗民房煥然一新,鶴立雞群,很是惹人注目。何有又量好尺寸,在農村老家定製了一批木板和木方,運回來之後,由三個徒弟製作成「精美」的貨架。最後一個程序,是從市郊的舊貨市場買兩個百貨大樓淘汰下的貨櫃。
至此,門市房變得有模有樣,就等銷售的殯葬用品上架。
當然,小臥室也收拾乾淨了,土炕上鋪上地板革,買來一套嶄新的行李,作為自己的安身之所,也是他日後和於鳳仙的安身之所。
原先在農村時,何有每接到一個「活兒」,中間所需要的殯葬用品和祭品都從鄰縣他師兄那裏購買。他師兄按照「內部批發價」,驅車幾十里地給他運送過來。那時何有很講義氣,覺得師兄一大家子人,生活緊巴巴的,自己能幫一把是一把。可搬到市內開店後,離師兄太遠,借不上力,更要緊的是,他是白手起家,本錢少,眼前情況是能省就省,先踢好頭三腳才行。
壽衣、骨灰盒、花圈都可以從外地廠家直接進貨,有現成的進貨渠道,打一個招呼就行。而紙紮的喪葬祭品,何有實在捨不得再把厚厚的鈔票白白扔給別人,為省下每一分錢吃飯,他咬咬牙,只有自己動手了。
民間對這些東西統稱為「扎紙活兒」,凡是陽世有的物品,都可以成為孝子賢孫奉獻給陰間世界先人的祭品,而且花樣與時俱進,小汽車、家電、手機,都被囊括在祭品類別中。「扎紙活兒」費時不費力,成本很低,因為無論什麼品式的祭品,「骨架」一律採用本地農村玉米成熟採摘後廢棄的秸稈扎製成形,再用廢舊報紙裱糊,粘結劑是用麵粉熬成的漿糊,十斤麵粉可以用大半年。最大的現金支出是要購買各種顏色的「亮光紙」和彩紙,比如:「白龍馬」要買白色的「亮光紙」,「黃驃馬」或「老黃牛」,就要買黃色的「亮光紙」。再比如:扎制金光閃閃的「搖錢樹」和「聚寶盆」,就要購買大量的金箔、銀箔。
憑藉三年拜師學藝的「功底」,何有起早貪黑,在很短的時間內趕製出一大批「紙活兒」,品種幾十個。準備停當,「何記喪葬用品經銷店」開張營業,時間是1998年8月8日,妥妥的「黃道吉日」。
商店開業後將近半年的時間,往來顧客稀少,喪葬用品積壓嚴重。雪上加霜的是,何有一個「活兒」都沒有接到。何有想,這可能是因為自己剛進入一個新環境中,闖進別人的「地盤」,人生地不熟,別人不找他的麻煩就燒高香了,哪還有人主動給他介紹「活兒」?他知道,從事這一行,先要「拜碼頭」,和原先的坐地戶「陰陽先生」們搞好關係,就算不融洽,也至少井水不犯河水,然後還要培育「回頭客」——離開「回頭客」是萬萬不可的,萬事開頭難,有了第一個「僱主」,才會帶動第二個、第三個「僱主」,以此類推,人氣興旺才能財源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