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鄉下是當它逐漸消退之後我才感覺到若有所失。
和上海或者天津這些以商業開埠的城市相比,北京的鄉下似乎很好界定,北京有城牆,城牆外面就屬於鄉下。
我家剛剛從上海搬到京城來的時候,住在西城石駙馬橋的頭髮胡同。頭髮胡同距內城南牆的宣武門不遠,出了頭髮胡同東口掉頭向南,不說是百步之遙,但頂多也就是走道十分鐘的路,必能來到宣武門的城根兒底下。
雖然宣武門離我家並不算遠,但很久我卻沒有發現這塊寶地。最初見識到宣武門城樓下的野趣還是因為我偶然得到的一隻兔子。
上個世紀中國大饑荒的一九六一年,當初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也不知道從何而來,父親的工作單位分給他一隻兔子,一隻歡蹦亂跳的獺皮兔。現在想來,組織上大約是希望把兔子殺掉,照顧給父親一點營養。可是父親是個食譜很窄的人,連羊肉都不吃,何況是兔子。於是這隻獺皮兔便成了我的玩伴,每天放學之後我回到家中,總要先餵好兔子才能再做功課。
但是沒過多久,這隻兔子就成了我家的「白象」,除了為全家人自己的糧食發愁之外,還要為兔子的飼料發愁。雖然人吃的蘿蔔青菜兔子也可以吃,但這都是人還吃不上的好東西,怎麼可以讓兔子跟人爭食。好在兔子的食譜除了與人的食譜有這些交叉重疊之外,它還可以吃草,只是在那個年月,不但人吃的糧食十分珍貴,連兔子吃的青草也遍尋無着。
後來還是隔壁的二媽告訴我們,其實到宣武門護城河邊看看也許有辦法。我們大喜過望,連忙謝了,帶着獺皮兔跑到那裏去。宣武門外果然是個好去處,河邊長滿了兔子喜歡吃的青草,並且象如今美國ALL YOU CAN EAT的自助餐館一樣,盡吃管夠。兔子見了青草如魚得水,幾個禮拜下來,也果然肥碩起來。但是我到底不能夠天天帶它去,所以還得在每次帶兔子去吃草的時候,多割一些青草帶回去,作為它一個禮拜的飼料。
後來天氣漸涼,宣武門旁的青草也變黃了。看得出,兔子餓了也勉強湊合着吃,但它的食慾並不高,覺得終究不是個味兒。我也是個沒有長性的人,大約過了三五個月,漸漸就把和兔子的交情忘在腦後,況且入了冬,宣武門護城河旁的草也都枯萎了,一來二去兔子也就漸漸斷了草料。兔子不象人,人的膽子再小,肚皮餓了實在忍不住,多少也敢抱怨一兩聲,可兔子說不出,只好忍着。後來大約是忍無可忍,就順着院牆底下開的一條排水溝溜走了。
事後二媽告訴我,據說兔子溜走的時候她還看到過,但是覺得兔子在我們家終歸不會有個好結局,與其在我們家餓死,倒不如讓它自尋出路,所以見它走了,二媽也沒有上前阻攔。
由於我對兔子的薄情和兔子對我的反叛,那次的結局是雙方不歡而散,但我對宣武門外護城河畔兩岸荒草萋萋的鄉間野趣興致不減。上學的時候,我經常跟着同學逃課,跑到這裏來抓蟋蟀,北京人叫蛐蛐兒,另外隨着昆蟲的不同種類,還有「油呼嚕」和「呱嗒扁兒」這樣好聽的名字。當年的宣武門外對於我來說已經就算是鄉下了。
不過按照當年一般人的觀念來說,大多不認為宣武門外算是北京的鄉下。因為出了內城,緊接着尚有外城,出了宣武門再向前走,過了達智橋和校場口,還能走到當初已經十分熱鬧的菜市口。對此我倒是可以姑且讓一步,且不把宣武門外算作鄉下,那麼出復興門總歸應該說是鄉下了。北京城原本沒有復興門,那是後來扒開的口子。日本人佔了北京之後,並沒有將北京城擴大,而是在復興門以外很遠的公主墳一帶建了一處「新北京」,許多老人都還知道。我家的鄰居四叔就曾在那一帶工作,人家問他在什麼地方上班,他還總說是在新北京,日後那裏也成為一處鬧市,但這是後話了。復興門外一無城牆,已經到了北京城的西界,把這裏之外的地方算是北京城的鄉下應該問題不大,而且當年我也的確曾在復興門外享受過一回鄉間的溫馨。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兩個表弟突然倉皇地跑來我們家,說是他們的父親被學校抓走了。他們的父親是我的舅舅,因為舅母一直病重,長年躺在醫院,兩個年幼的表弟便只好送到復興門外的一處人家照看,平素聽他們講起,那家人對他們似乎很好,他們都叫褓姆作王媽媽。兩個人今天跑來,原是周末回家照例向父親取生活費,但是發現家中已被紅衛兵抄過,亂作一團,父親也不知去向,當然生活費也無從談起,所以就跑到我家來。因為王家就在復興門外的鄉下,路途並不算遠,大約步行半個時辰的路,於是母親囑我拿上錢帶兩個表弟回王家去。我從未自己出過復興門,心中對那裏實在好奇,央求母親讓我在那裏過夜,母親也就答應了。
復興門左近的城牆早已拆掉,城外的景色也決非昔日可比,靠城根一帶的大片棚戶正在逐漸被城市蠶食着,但鄉間的氣氛畢竟與城裏大異其趣。河道依稀可辨,大株的垂楊柳樹還到處看得到。樹蔭下,三五人家或是閒聊喝茶,或是吃飯歇息。男人大都赤着膊,露出身上古銅色的肌肉;結了婚,上了點歲數的婦女也少了城裏女人的那份羞澀,胸前繫着兜肚,轉過身去,是比如今洋人時裝還要開放的後背。眾人聽着林間蟬鳥的聒噪,反倒顯出一番寧靜,似乎無人關心城裏的喧囂,甚至就是這片棚戶之外發生的事情都與己毫無干係。
或許是遭受了城中多日的哄鬧,見到這處已經很難再算得上是鄉下的景致我卻受用無窮。記得那晚王家款待我這個不速之客的飯菜是後院自栽的大蔥、蘸上甜麵醬、卷上烙餅,外加爛糊的棒茬粥,讓我至今都難以忘懷平生從來沒有嘗過的口味。
聽說舅舅家裏被抄,王媽媽並不打聽,只是說,要是回家危險,就先在這裏住下去,且不用急着回家。看着王媽媽不動聲色的表情,似乎是久經世面,但也似乎是對外界的變化從來不曾在意過。兩個表弟有這樣人家的照拂,我也就放心不少,回家向母親總算可以交待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