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煌,江蘇阜寧人,1944年16歲時參加新四軍,加入中共;19歲入黨媒新華社,當過軍事記者、政治記者、高級記者。
2007年,反右派運動50周年之際,戴煌接受自由亞洲電台訪問,直斥「毛澤東是一個大騙子」,騙了中國,也騙了他本人。這個控訴背後,是他歷盡磨難的21年「右派」生涯。
根據戴煌的自傳《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等資料,談一談他的非常經歷。
毛澤東「引蛇出洞」
1957年5月,毛澤東以「引蛇出洞」的方式,鼓勵黨外知識分子給黨提意見,幫黨整風,要求大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承諾「言者無罪」。一時間,許多黨外知識分子紛紛響應號召,開始掏心窩子,提意見和建議。
但一個月後,毛見「蛇」已被引出「洞」了,立即將「幫黨整風」運動,變成了聲勢浩大的「反右派」運動。提意見的黨外知識分子,幾乎全部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
目睹這一切的戴煌想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這樣發展?1957年6月13日,時任中共政治局委員、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彭真,召集北京高校黨員幹部開會,動員黨員給黨提意見。在外交學院學習的戴煌參加了。
彭真告訴與會者,不要受社會上「反擊右派猖狂進攻」的影響,因為那些人和中共不是一條心。他們假裝響應黨的號召,骨子裏卻要推翻黨的領導。
彭真說:那些人能和我們今天在座的相提並論嗎?我們都是自家人。「『門外』反右歸反右,『門內』有意見照常提,這叫『內外有別』。」「支部書記、支部委員要帶頭提,為整個支部的黨員做表率,把我們黨的這次整風運動堅決搞好、搞到底!即便提的意見不一定都正確,甚至錯了,那也不要緊;黨絕不會把這些人與資產階級右派分子混為一談,這一點,我可以代表黨中央在這裏向大家作保證」。
彭真的講話,把戴煌的疑慮全部打消了。當晚,外交學院三個黨支部召開聯席座談會。戴煌第一個發言,認為當前最嚴重的問題莫過於「神化毛澤東,幹部搞特權」。如任其發展,必將導致國蔽民塞,全國都會跟着遭大難。解決問題有效的辦法是:大膽批評,切實監督,改進選舉。舉國上下都該講平等,取消一切足以助長特權現象的或明或暗的措施與制度等。
戴煌反對「神化與特權」,和他的親身經歷有關。1956年春,在新華社的一次小型會議上,一位秘書傳達了中共元帥朱德從蘇聯帶回來的秘密報告,那是蘇共中央第一書記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作的,內容是「反對斯大林個人迷信」。戴煌聽後,觸動很大。從此,他的個人崇拜情結開始轉變,不僅懷疑斯大林,對毛澤東的個人迷信也產生懷疑。
1956年6月,蘇聯艦隊訪問中國,戴煌到上海採訪,看到毛澤東等「首長」用餐的排場,他大吃一驚:「有海參、對蝦、鮑魚、乾貝、猴頭、鰣魚、珍珠雞、鹵鴿,一盤盤,一碗碗,令人目不暇接。」
一個月後,戴煌回到闊別多年的蘇北老家——阜寧縣溝墩鎮。他滿以為經過七八年恢復建設,家鄉一定大變樣了。但是,出現在他眼前的,竟是坑坑窪窪的街道,零落不整的房舍;許多鄉親的日子過得很苦、很難。他心想,不是到處在唱「毛主席是太陽,照到哪兒哪兒亮」嗎?為什麼我的家鄉照了這麼些年,還這麼窮,這麼苦?
經歷這些事後,年輕氣盛的戴煌在給黨提意見的時候,就一吐為快了,而厄運也很快降臨到他頭上。
新華社「最大右派」
新華社內部報紙迅速將戴煌的發言登出來了。接着,戴煌被打成「右派」,而且是報社最大的「右派」。
時任新華社社長兼《人民日報》總編輯吳冷西,在新華社全國系統的電話會議上宣佈:「總社反右鬥爭取得重大勝利,戴煌被揪出來了。」一夜之間,報社大院裏糊滿了五顏六色的「檢舉」「揭發」「責罵」戴煌的大字報。之後,是沒完沒了的大會批、小會鬥。
戴煌不服,主動拿出連他當時妻子都不知道的一封給毛澤東的尚未寫完的長信草稿,以表明自己對黨忠心耿耿。沒料到,這封信恰似釜底「添」薪,一些「反右積極分子」如獲至寶,稱其「萬言書」,讓印刷廠連夜排印,全社人手一份,作為發動批判戴煌的「炮彈」。
1957年7月25日,新華社在中央機關「反右鬥爭蓬勃開展」的綜合新聞中,點了戴煌的名。8月7日,新華社播發一條長達三千多字的新聞,「揭發反黨分子戴煌的一系列反黨言行」。第二天,全國各大報紛紛轉載。戴煌被稱為「極狂妄極反動極卑鄙的反黨分子」,「1944年一入黨就是一個反黨分子」,「反黨右派小集團頭目」等。
與戴煌關係較好的人,不是被劃成「右派小集團成員」,就是被劃成「單線聯繫」的「右派分子」或「中右分子」。
發配北大荒
之後,戴煌被開除黨籍、軍籍,撤銷記者職務,工資由150多元變成28元,妻子受不了周遭的指指點點,被迫與他離婚,一個10個月大、才會叫爸爸的小女兒,被迫送給別人撫養。戴煌被發配到遙遠的北大荒850農場勞動改造。他後來回憶說:「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彭真是中央反右小組的副組長,鄧小平是組長,才知道上了當。」
剛到北大荒時,每人口糧定量是每月100斤。隨着「大躍進運動」的瞎折騰和隨之而來的三年饑荒,口糧定量減到72斤,早晚只能喝稀飯,後來越來越少,逐漸變為63斤、48斤、36斤、19斤。大家每天還要干繁重的體力勞動,三四百個「右派」中,有將近十分之一餓死了。
戴煌身高1米78,去北大荒前,體重196斤。後來由於長時間飢餓,他穿上棉大衣、棉襖、棉褲、絨衣、絨褲、鞋子等,加在一起才92斤,扣除衣服10斤,實際只有82斤。一次,他實在餓極,跑到地里捉了許多老鼠,一次煮了大大小小82隻,一頓吃完。
1960年冬天,戴煌回北京的路上,從哈爾濱經牡丹江轉車,他連天橋都上不去,從月台上火車兩三個台階,都是同行的兩個人抬着他走上去的。
再遭批判和勞改
回北京後,戴煌被安排在新華社資料室工作。1962年初,中共召開七千人大會,對1958年大躍進運動以來的一些嚴重問題做了一些反思。之後,對1959年廬山會議後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幾百萬黨員幹部進行鑑別、平反。
1962年中國新年前後,新華社好幾個領導找戴煌談話,說是要給他平反。於是,他寫了《回顧這幾年我所走過的道路》,近10萬字,堅持自己的觀點正確。之後,此文被送黨小組、黨支部、黨總支、黨委逐級傳閱,結論是:材料寫得很好,雖然遭了這麼多大難,還能堅持向黨講真話;這份材料將被打印出來,送中南海去。
戴煌過了一段難得的安定生活,也在那個時候認識了後來的妻子潘雪媛。
然而好景不長,1962年10月,毛澤東「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打退翻案風」的指示傳達下來。曾經準備給戴煌平反的新華社領導,態度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說戴煌仍堅持「反黨立場」,準備對他進行批判。
從1963年五一過後,批判持續了整整兩個月。1964年4月23日,是戴煌參加新四軍、加入中共20周年。新華社專門選擇在這一天處理他,罪名是「堅持反黨立場」,處分是開除公職、勞動教養兩年。戴煌被發配到北京南苑附近的團河農場勞動改造。
當時,妻子潘雪媛挺着大肚子,悲傷地給他送行。戴煌被帶走的第五天,潘雪媛早產一個月,生下一個女孩,她坐月子期間,一塊肉都沒有吃過,只吃了一個雞蛋。
1966年5月16日,「文革」開始。曾經騙戴煌給黨提意見的彭真等被打倒,曾經宣佈新華社揪出「大右派」戴煌的社長吳冷西等也被打倒。戴煌勞教期滿後,新華社沒人管他的事了,勞改農場的領導只好叫他留場就業。後來,戴煌被押解到天津清河勞改農場,1969年又被押解到山西太原勞改隊,在那裏待了將近9年。
1976年10月6日,江青等「四人幫」被抓捕,十年「文革」結束。1978年元旦剛過,戴煌在勞改隊勞動時左肋受傷,輕輕喘口氣都疼得不得了,不得不回北京過年,順便養傷。之後,他沒有再回農場。
晚年成就與誤區
1978年,戴煌的右派被「改正」,之後回新華社上班。那時,妻子潘雪媛因為長期在工廠遭受壓迫,已經精神失常,認不出丈夫了,後來在戴煌的照顧下才慢慢恢復。
晚年,戴煌全身心投入平反冤假錯案、反腐敗、反思歷史等工作,寫了《胡耀邦與平反冤假錯案》《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直面人生》《權柄魔術師》等作品。
戴煌敢講真話,嫉惡如仇,追求自由,反對特權,渴望平等。但是直到去世,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共產主義者,他把人類社會一切美好的品德與共產主義混為一談。
殊不知,他一生被打成「右派」21年,正是共產主義「假、惡、鬥」本質的具體體現。
2023-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