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亮
前些日子,讀《項英女兒口述:我所知道的皖南事變》,其中講到兩個女人的遭遇,發生在皖南事變之前,是第一次聽說,讀來久久不能平靜。
這是一個關於瞿秋白的故事,卻又不是他的故事,其中涉及的兩位女性,都是極有身份的人物,一個受盡折磨,一個死於非命。
因為瞿秋白之死,一直有個謎。1935年春,部隊轉移,當初一道突圍的四個人,何叔衡犧牲,瞿秋白、周月林和張亮(項英之妻)同時被俘。大家用的都是假名,瞿秋白化名林琪祥,職業是醫生;審問中也沒露出什麼破綻。就在周月林、張亮被保釋、瞿秋白也快要獲得自由時,國民黨卻突然知道了瞿秋白的真實身份,在福建長汀處決了他。
周月林後來被判刑10年,關押在龍巖監獄,1938年經人保釋出獄。張亮當時身懷有孕,在獄中生產時,是周月林為她接的生。兩人出獄後,張亮告訴周月林,自己要去江西找項英。
但張亮忘了一點,瞿秋白之死,她和周月林都會受到懷疑。正如後來項英追問她的,瞿秋白死了,你們為什麼沒死?
如果缺乏基本的信任,這樣的問題是沒法回答、也沒法解釋的。但張亮是清白的,她認為自己的丈夫了解自己,會相信自己。所以她選擇了尋找項英,要帶着孩子回到他的身邊,她需要的是家庭團圓。
項英當時正在南昌着手編組新四軍,張亮帶着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找到了東南分局。夫妻二人見面後,在一間屋子談了大約一個小時,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事後,項英返回軍部駐地,兩人從此再未見面。
據原新四軍軍部秘書長李一氓回憶,張亮找到項英時,由於項英早已知道張亮1935年春突圍時在福建被國民黨軍俘虜,而且被俘後的情況當時無法查清,故沒有把妻子留下,而是給了她一些錢讓她離開。
我們可以想像,歷經磨難的妻子,在獄中產子,艱難養育,出獄後又經歷千辛萬苦找到丈夫,卻不被丈夫信任,懷疑是她出賣了瞿秋白,甚至連他們共同的孩子也受到漠視,這會是怎樣一種悲痛。
這個堅強的女人,離開南昌後,把項英在獄中出生的兒子送到了延安。徐明清是婦聯主任,當年張亮送兒子到延安時,她接待過張亮。但自此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張亮,也沒人知道張亮的下落,她像空氣一樣從人間蒸發了。
直到幾十年後,一個記者訪問公安部的一個老同志,這個人以前在延安待過,在康生手下參加過一些專案組的審查工作。據他回憶,當年抓住了一男兩女,懷疑是托派,派人審查,這位老人審查的男子被槍斃了,兩個女的被康生下令勒死。他聽說其中一個是項英的夫人,懷疑她出賣了瞿秋白。
這件事情之後,他也險些被康生以某種藉口除掉,但這些老幹部是羅瑞卿的部下,是他托人找到羅瑞卿才保住性命的。等這個消息傳到項英女兒耳中、再見到這個老人時,老人已經糊塗得說不出話來。不過以項英女兒在延安的經歷,她認為這個說法是可信的。
然而事情並未了結。
1955年,瞿秋白的遺骸從福建長汀羅漢嶺的盤龍岡取出,安葬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瞿秋白的愛人楊之華給中央寫信,要求查清並抓捕出賣瞿秋白的叛徒。有關部門很快成立了一個專案組,與瞿秋白同時被捕,也知道瞿秋白身份的周月林與張亮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緝捕工作迅疾展開,張亮已死,周月林仍在,專案組趕赴上海,將周月林捉拿歸案。
這個周月林是個傳奇人物,經歷非凡,早年被派往蘇聯學習,後返回國內。1934年,她與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劉少奇等17人當選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主席團成員,是主席團中唯一的女性,曾擔任過中共蘇區中央局婦女部部長。從資歷上講,她還是周恩來妻子鄧穎超的上級。在第五次反圍剿失敗時,因為周月林懂醫,所以留下來護送瞿秋白。1935年周月林被俘,1938年經人保釋出獄,與張亮分手後輾轉回到了上海。
幸虧她沒去延安,否則會和張亮一樣,被康生下令勒死。我們不清楚,以周月林曾經的身份,為何不去延安而選擇了上海,但也正是這一選擇讓她逃過一劫。
解放後,周月林擔任了街道普通幹部。1955年瞿秋白專案組成立,周月林在上海被捕,移送秦城監獄服刑,1965年又被判刑12年,押送山西的工廠勞改,吃盡了苦頭。
周月林一直沒有停止過申訴,她要證明自己的清白。直到若干年後,有人在當年國民黨的一份報紙上,發現了「赤共閩省書記之妻投誠,供出匪魁瞿秋白之身份」的報道,瞿秋白被處決的原因才真相大白。原來出賣瞿秋白的叛徒另有其人,是中共福建省委書記兼省軍區政委萬永誠的妻子徐氏,她供出了瞿秋白在長汀被俘的情報,當局根據徐氏供詞,從被俘人員中找到了瞿秋白,又讓叛徒鄭大鵬在暗處指認,確認了瞿秋白的身份。
1979年,蒙冤25年的周月林獲得平反。平反後的周月林回到丈夫的老家浙江新昌縣度過餘生。1997年,91歲的周月林在新昌縣去世。
比較而言,周月林還算幸運的,晚年也安寧,新昌縣還特別派人採訪她,為她寫了傳記。而與她一同坐牢的張亮,這位項英的妻子,卻無人知曉,至今沒有一個說法。即便她的女兒項蘇雲,也只知道她是四川人,但究竟是四川哪裏人都不知道,也就無法追尋她的家族、她的身世。
項蘇雲很小就被父母寄養在學校,對於母親張亮,完全沒有印象。這個為革命奔波的女人,連照片也沒給女兒留下一張,她長什麼模樣,項蘇雲一無所知。項蘇雲只是聽婆婆講過,這位婆婆對兒媳說:「你媽媽年輕時很漂亮,比你漂亮。」
後來,終於有人從上海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找到一張張亮的照片,翻印給了項蘇雲,果然「的確漂亮」。
除此之外,項蘇雲能知道的,僅僅是母親張亮與父親項英是在上海搞工人運動時相愛的。項蘇雲說:「現在的年輕人肯定無法理解他們的情感,但我想,在父母這一代人的心目中,他們的理想是高於一切的,在需要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犧牲感情、家人乃至生命。」
當我讀到這樣的敘述時,我不是熱血沸騰,更無豪情滿懷,而是感覺後背發涼。
在這樣的理想下,只要以革命的名義,任何人都是可以犧牲的,任何手段都是可以採用的。張亮,這個漂亮的、無辜的、四川的女人,就死於她和丈夫共同追求的理想。
文中資料來源於《項英女兒口述:我所知道的皖南事變》
2020-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