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仨》裏記敘一個美好知識分子家園遭受病魔毀害,記錄一段緣定三生的學問情緣,記下一位深情丈夫和孝順女兒,更重要的是讓我們看到一位內心海洋般豐富深邃卻又無比堅強的妻子母親……
近讀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知道了楊先生幾件有趣的事。
一往情深費孝通
首先是她和費孝通的「往事」。費孝通比錢鍾書更早認識楊絳,晚年還自認楊絳是他第一個女朋友,引起譁然。楊絳說:「費的初戀不是我的初戀。讓他們炒去好了,別理它。」
原來費孝通一早暗戀楊絳,楊絳與錢鍾書交往之後,給費孝通寫了封信,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了。」費從燕京跑來清華找楊絳「理論」,說自己更有資格做她的男朋友。其實早在楊絳和錢鍾書結交之前,費就問楊:「我們做個朋友可以嗎?」楊絳說:「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as an end no as a means);換句話說,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從這裏可見,還是大學女生的楊絳一早就顯示出她那種果斷堅定、絕不拖泥帶水的性格,這個性格貫穿她的一生。費孝通雖然失望,也只得接受。他後來跟錢鍾書也成了好友。錢鍾書去世之後,費去拜訪楊絳。楊先生送他下樓時,特地交代:「樓梯不好走,你以後也不要再『知難而上』了。」但費孝通還是一往情深,不時要送書送花來給楊絳。大概楊絳覺得該謝謝費孝通,有一次,讓吳學昭陪她去費老家小坐20分鐘,費老高興得什麼似的,「興奮得談個不停,定要留飯」,但楊絳不留下來,心意到了就告辭。
錢鍾書是楊絳的初戀男友,反過來也是——楊也是錢的初戀女友。吳學昭問:「您和錢先生從認識到相愛,時間那麼短,可算是一見傾心或一見鍾情吧。」
楊絳否認:「人世間也許有一見傾心的事,但我無此經歷。」
原來錢和楊的第一次見面是1932年的3月,地點是清華園古月堂門口。楊對錢的第一個印象是:「眉宇間『蔚然而深秀』,瘦瘦的,書生模樣。」但當時她聽說錢已與葉恭綽的女兒定了婚。
初次見面之後,錢寫信給楊絳要求談談。楊赴約,錢帶楊去工字廳,坐在一張大桌子的一角,斜對面坐。這次會面,對楊對錢來說,都是關鍵性的。錢對楊說:我要說清一個事實,我未訂婚。而楊也告訴錢,她並非費孝通的女朋友。
相知相守《我們仨》
作為局外人的我們,一定會覺得這對出類拔萃的青年男女,肯定是互生好感,否則的話,怎麼會初次見面就談這樣私隱的問題?我們也佩服錢先生的眼光和勇氣,因為如果遲疑或害羞,也許就少了一對當代最完美最值得羨慕的鶼鰈情深的學者夫婦。對他們兩位來說,假如做不成夫妻,損失更加巨大,你能想像錢鍾書沒有娶楊絳,而楊絳沒有嫁給錢鍾書嗎?
1982年,楊絳正在歐洲訪問,家裏只有錢鍾書、錢瑗父女。錢瑗對爸爸說:「咱倆最哥兒們了,你倒說說,你個近視眼怎麼一眼就相中媽媽的?」錢先生答:「我覺得你媽媽與眾不同。」錢瑗又問:「怎麼個與眾不同?」爸爸不再作答。其實,楊先生一生所為已是最佳答案。
在《記錢鍾書與圍城》裏,楊先生說錢鍾書:「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麼,反正彼此心照不宣。」「鍾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願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準;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充注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裏人物和情節的來歷。」
在我們眼前呈現的是一幅絕佳的夫唱婦隨圖。跟有當代第一才子之稱的錢鍾書「唱和」哪有那麼容易?楊絳卻綽綽有餘。從某個角度上講,楊的才氣不下於錢。這不是一兩個人的看法,夏衍就對李健吾說:「你捧鍾書,我捧楊絳。」施蟄存高度讚揚《洗澡》語言的「流利純潔」,還說:「《洗澡》是半部《紅樓夢》加半部《儒林外史》。」王德威講得最中肯:「《洗澡》是一部中國傑出的作品。它懷着希望和恐懼探討中國知識分子在新中國第一次政治運動中的感受。楊絳運用她善反諷和妙語的風格,描述遭受挫折的男男女女試圖在新社會秩序下尋找着落那個時代,即使覺察到政治狂熱和人性殘酷,也從不失去她的幽默感和同情心。」
不管是散文還是小說,楊絳的文字都是第一流的,精緻典雅高遠。她從不用濃墨,不顯山不露水,不矯情不做作,看似淡淡的,似無還有,卻意在言外。若細讀,就愈讀愈有味道,很耐咀嚼。錢鍾書當然也深知太太的才學,他對李慎之說:「楊絳的散文比我好」,「楊絳的散文是天生的,沒人能學。」錢鍾書情不自禁稱讚楊絳,被王辛笛笑他有「譽妻癖」。
文如其人。不僅文字低調,楊先生人也特別低調。低調不難,才華橫溢而能低調者就很難。因為低調,她可以獨善其身。夏衍在楊絳80歲生日寫給她的「賀壽詩」說得好:「無官無位,活得自在;有膽有識,獨鑄偉辭」。
《聽楊絳談往事》,你會覺得楊絳其實是《我們仨》裏的主心骨、頂樑柱。例子很多。好比抗戰時期日本憲兵來抓人,楊絳沉着應付,假裝倒茶,三步兩步上樓把錢鍾書《談藝錄》手稿藏好。家裏發生火災,錢鍾書和女兒嚇得大叫,楊絳卻能在緊急關頭用盡一切辦法把火滅了。70歲的楊絳能夠「端來一張小桌子,上面加一隻凳子,又加一隻小凳子」,利索地爬上去修理燈管。楊絳還善編織,《我們仨》穿的毛衣毛褲都是她親手織的「溫暖牌」。一次,楊絳要捐掉一件錢先生的舊毛衣,錢雙手抱住不放,說「慈母手中線」。98歲的楊先生回憶說:「我待鍾書,慈母的成分很多。他從小嗣出,沒有慈母,伯伯對他好,究竟是男人。這對他性格的形成,很有關係。」
當然,最令讀者揪心淚下的還是年前楊先生自己寫下的《我們仨》。書里記敘一個美好知識分子家園遭受病魔毀害,記錄一段緣定三生的學問情緣,記下一位深情丈夫和孝順女兒,更重要的是讓我們看到一位內心海洋般豐富深邃卻又無比堅強的妻子母親……
章詒和將康同璧比作「最後的貴族」。康有為只是一介書生,並無貴族血統,康同璧只能是「精神貴族」。如果章詒和的「最後貴族」是康同璧,那麼,在我心目中,中國最後的精神貴族當楊絳先生莫屬。
2019-0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