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生長的村莊那溫村舊貌,攝於1975年
老家門前幾棵樹,我小的時候,常駐一群知了。每年春天,正當人們飢腸轆轆有氣無力時,它們像有組織似的集體哀嚎,聲音拉得細長細長。我是聽它們叫聲長大的。到後來,無論走到哪裏,只要聽到知了叫聲,我就想起當年發生的一些事。
三角麥煎餅
我那村莊,經歷上世紀三年大饑荒的老人都有一種記憶:都安三角麥煎餅。那時,每到青黃不接的三四月,都安鄉三角麥先成熟,成熟了就有三角麥煎餅。因為餓,那煎餅格外香甜,是村民垂涎的東西。我親身經歷過。
那天,半夜,被一陣吵聲驚醒,朦朧里聽娘說:「你就知道惦記我的東西,這是娘家給我的,就這麼一點。」
爹說:「先拿來救急吧,沒別的辦法了。」
他們吵的,是一對銀首飾,麒麟形狀,小巧精美,是當初娘來我們家時的陪嫁品。
入春以來,家裏糧食一日緊於一日,到今天,米缸里的米僅夠午餐煮一點粥,晚飯全家吃什麼沒着落。黑市里有米賣,但價格高高的,我們沒錢就想都不敢想。現在是陽春,爹打聽了,在三十公里外的都安圩已有三角麥上市,三角麥價格好一些。今天是圩日,爹就跟娘商量,要拿她的陪嫁品去變現。娘捨不得,就跟爹吵起來,但最終還是給他了。
爹拿到首飾,火急火燎走十多公里到縣城,進入深街小巷,東轉西轉多方打聽,找到了暗地裏的銀飾交易點,艱難討價還價,把那銀首飾變現了。之後馬不停蹄趕往十多公里外的都安圩。到後,直奔米市。他之前來過,知道這裏有個地下米行(當時不允許糧食自由買賣,糧食交易都偷偷進行)。這時已是下午,圩場要收市了,米行僅剩一位貨主,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爹忙攔住他,把他手裏的三十斤帶殼三角麥和三斤三角麥煎餅全買了。交易完畢,圩場已空蕩蕩,散圩了。
此時,爹又渴又餓。這才突然想起,早上在家喝一碗粥,到現在一整天了,還沒吃過東西,此時離家還有三十多公里。他顧不上餓,背着糧袋披星戴月往家趕。
家裏這邊,天亮後,娘要下地幹活,囑咐我在家看管剛滿三歲的妹妹,還說,爹去圩里買米了,晚飯有着落了。我喜出望外,從中午開始,一次又一次帶妹妹到村頭,等爹回來。黃昏時,村里趕圩的人陸續回來。我翹首眺望遠方,每看到有人遠遠走來,就想這是爹了,但每次都令我失望。煩了,就帶妹妹回家待着。
門前樹上的知了,知呀知呀地唱,如哭似哀,沒完沒了。這時,妹妹不斷哭鬧,喊:哥哥,我餓,我好餓啊!我要吃飯……此時的我何嘗不是餓得慌呢,大人留下的唯一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先給她喝,剩下讓我喝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許些而已。我抱着妹妹,連哄帶唬地喊別哭別哭。那時的我也僅是五歲的小屁孩。此時,舉目環視,家徒四壁,飢餓難耐又毫無辦法,大人又不在家,無助、絕望疊在一起,一種天塌地陷的感覺壓來,我無比恐懼,和妹妹抱成一團嚎啕大哭。
妹妹哭着哭着就困了,到床上去睡了。這時娘收工回來,見爹還沒回來,嘆了長長的氣,說不知爹拿東西在縣城換到錢沒有。我坐在門口繼續等爹,心想只要爹回來就有飯吃了。天黑了,隔壁鄰舍都關了門,不知不覺我也睡着了。
迷糊中聽到娘說:「爹回來了。」我觸電般睜開眼,睡意頓消,妹妹也一骨碌爬起來。只見爹把一隻鼓鼓袋子放在地上,接着把一包東西在桌上打開,煎餅!三角麥煎餅!我和妹妹迫不及待衝上去,每人拿一塊。妹妹邊咬邊笑嘻嘻說:「真好吃!真好吃!」我也覺得這是山珍海味,世界頂級食品了。
搶鍋巴
我讀小學四年級時,一天下午,一隊在野外訓練的解放軍從小河那邊過來,晚上駐紮在我們學校。第二天天沒亮,一陣熱鬧操練聲之後,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往哪裏開拔了。
我們到校時,時間還早,教室還沒開門,同學們就在教室外的操場閒逛。突然,在一個角落,有同學大喊:「快!快來看!」接着有人大聲說:「啊,鍋巴!」原來,這裏有一筐鍋巴。解放軍早上用餐時,有的鍋巴燒得過黑,就作為廢料丟在筐里。
頃刻間大家蜂擁而上,你爭我搶,邊搶邊往嘴裏塞。出工路過的幾個大人也進來搶。有人左手一塊,右手一塊,嘴上一塊。轉眼工夫,一籮筐的鍋巴一搶而空。有同學搶到兩塊,趕快拿一塊回家給弟妹分享。
那天上課,大家心滿意得,有意外收穫的喜悅。課間休息時,大家津津樂道。而一些同學早上晚來一步,到時好戲已結束了,就一個上午神情沮喪。
上繳生豬
我家這頭豬,全家像寶貝一樣伺候,養了兩年,到六月的時候,已經長到二百多斤,可以宰了。
可是爹說不能宰,先上繳國家。當時政策規定,農家每養兩頭豬,第一頭上繳國家,第二頭才允許自宰。那天,爹決定明天把這豬送到縣城食品公司上繳國家。
爹叼着煙,嘴裏喃喃說,這豬上繳,國家返還六十元上下,拿這錢到市場買一頭小的來養,到過年時殺。現在離過年只有半年了,不能買太小,至少是中豬,不然到過年時還不大,宰殺不大的豬不合算。但是買中豬,六十元不夠,有些差額。市場上仔豬貴。
我知道,爹現在被這個差額難住了。家裏窮,連年超支,又沒有什麼能變賣的。
那時,食品公司收購生豬是按斤計價的。我們想,明天把豬餵得飽一點,稱重時就會多得些數量。多一兩元對我們很重要,而食品公司不缺這點錢。
第二天大早,煮豬食時,娘精心配制飼料:放幾把米,一個南瓜,幾個紅薯,一些白菜,還放一點鹽。我們的豬愛這些。平時我們捨不得,今天儘量給它。煮好後,餵時,我們的豬可愛極了,一鍋飼料吃個精光,肚子脹得圓圓的。
我們把豬趕進一個大竹籠,我和請來的隔壁大哥負責抬它去縣城。家離縣城十多公里,中間全是羊腸小道。
離開村莊,豬安靜了一會,之後就不時動動身子,唷唷地叫,接着就排泄。這還得了!他排了重量下降,我要少收入了。這傢伙該給點厲害。我用棍子用力捅它屁股,它一抽搐立馬停止排泄。
現在,時間很重要了,我們越早把豬運到食品公司過秤,豬排泄就越少,我們損失就越少。我們一路奔跑,也一路用棍捅豬屁股,防止它排泄。兩個鐘頭後,我們終於到達食品公司。
比我們先到的有十幾頭,我們依序排隊過秤。這時,豬又要尿了,我操起棍子使勁捅它肚子,它仿佛明白主人意思,立刻就不尿了。周圍的人,包括負責過秤的食品公司人員,都不約而同地笑了,有的說「你這小子真是太聰明了」。
這豬上繳後,買第二頭時,爹還是沒有買中豬,只買一頭小的,因為我們沒能力補上買中豬的差額。
那年過年,我們沒有豬殺。
2024年0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