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人物 > 正文

北京因它下令銷毀刊物?原文:一個美國人在東北散步

—一個美國人在東北散步

作者:

​​

保羅·薩羅佩克是個一直穿越邊境線的人。6歲那年,他就跟隨父親從美國搬到墨西哥,此後他一直生活在邊境:地理上的,和心理上的。他曾經是個記者,兩次獲得普利策新聞獎,但後來,這些變得都不再重要,2013年開始,他從埃塞俄比亞出發,一路穿過非洲、中亞和南亞,並在2021年底到達中國。他在中國走了兩年多,接下來,他還要一路走去美洲。他已經走了超過十萬公里。

2023年11月中旬,我從北京去往遼寧,在剛剛下過雪的省道上,和保羅一起每天行進20公里。10年的徒步看似宏大,但進入每個日子,就像保羅所說,沒什麼大新聞。一直都沒什麼大新聞,就只是走,放鬆,和途中遇到的一些人微笑、搭話、建立關聯。

​11月15日-19日北京-本溪縣,陰⛅

得知真要出發去和保羅徒步時,我焦慮地啃掉了右手拇指上最後一塊好皮。

這可不是一場普通的徒步,甚至說是野外拉練也不為過:在11月的深秋去到東北,然後平均每天在戶外步行30公里。

時間倒回到5個月前,採訪原本應該發生在北京,故事主人公名叫保羅·薩羅佩克(Paul Salopek),一個63歲的美國人,2013年從非洲埃塞俄比亞一路走來,在2021年年底到了中國。此後的兩年時間裏,他按照地理學家胡煥庸畫出的璦琿-騰衝人口分界線,從雲南出發,在2023年6月抵達了北京。

保羅的故事在《國家地理》上連載。這是他名叫「重走伊甸園」計劃的一部分,他想要以此致敬百萬年前走出非洲的第一批人類。至於徒步最後的終點,是南美洲一個叫火地島的地方,那裏是人類足跡的盡頭,他要翻山過海,完成文明的閉環。

「這是一場慢新聞的實驗,」保羅在專欄的開篇里說,村民、遊民,還有小商販,一路上的小人物是他記錄的對象。在這個高速運轉的時代,他的步速是每小時5公里,「如果我們放慢腳步,細心觀察,也許就能重新發現我們的世界。」

他曾經在夜晚跳下非洲如銀如雪的沙漠小山,也曾在白天走過中亞的瓦罕走廊,衣服和皮膚都凍在了一起。他呈現出一種在中國社會難得看到的活法,異域和探險讓他的人生像是循規蹈矩和普通的反義詞。

按照我最初的設想,這個採訪應該會在午後開始,我和保羅邊漫步北京邊聊,還可以和時下流行的city walk結合,以另一種視角重新看待我們在此地的生活。

不過,當我得知保羅也不急於離開北京時,採訪就變得「靈活」起來。他原本計劃在北京呆一個月,但兩個月過去了,他還沒離開。實際上,按照保羅的原定計劃,他早該在2020年就完成整個「重走伊甸園」之旅,但他一路走走停停,加上沿途各種狀況和意外,這場旅行至今持續超過10年,還在繼續。可見計劃趕不上變化,延宕才是旅行者永恆的主題。

到了11月,我再次聯絡保羅,得知了他已經離開北京,出了山海關,正向着遼東半島腹地前進。「你最近走到了哪裏?」我問。

半天后,保羅回復我了一串英文,裏面夾雜着幾個拼音鄉鎮名,但我一個都沒聽說過。他很快又發來一張截圖,「我們下周大概會到這裏。」

本溪。但不是我知道的本溪市,是本溪市下轄本溪滿族自治縣。保羅又發來一段視頻——前些日子瀋陽下了大雪,他頂着一頭雪走在渾河邊。

仿佛是野外求生,這可不是什麼常規的「city walk」。我把視頻分享在工作群里,還有編輯注意到了他畫面里背的小包,「這肯定放不下10年的東西。你去問問,萬一有後備車呢?」

很快,保羅又來了回復,他很嚴肅:「沒有後備車。並且,我們現在每天都要走30公里。」

過了一周,我湊出一套裝備,跳上了北京開往本溪的G3691次高鐵,用一天多時間走過了保羅用3個月走出的距離。等到達本溪縣,我和保羅還沒有敲定的事情只剩下兩個,一個是見面時間,另一個是見面地點。都市人習慣於靠這兩大坐標生存,但對於第一個問題,保羅的回覆是「下午」,對於第二個問題,他說,「嘿,沒有這種地點。你直接來就好。」他繼續發來微信,「你打上一輛車,迎着走,總是能遇到的。」

最後,我坐上了出租車,沿着205省道找他。其實真正出了城,路上根本沒有一個人,因此鎖定目標變得容易:西方面孔,灰圍脖、暗色的外套,還有鼓鼓囊囊的背包。他扯下了圍脖,下面是一張帶着笑意的臉,皺紋都堆在了一起。

倉促間,我向保羅伸出了手,我們非常商務地彼此握了一下,花了一分鐘進行了必要的社交禮儀後,保羅繼續往前走,我跟在旁邊,試圖跟他保持同樣的速度。

只是腦子還是懵的。出發之前,我給保羅發了好幾條信息,想要確認所有的細節,但保羅沒有回答,只是讓我「放輕鬆」。

「我知道作為一名記者,你面臨着『獲取新聞』的壓力。我自己也深知這種壓力。但作為同行,我的建議是放鬆。這一路上都不會發生什麼大新聞,也沒有什麼有戲劇性的場景,」保羅在一個早上如此寫給我。「我們行走的意義在於記錄、思考,寫作,也關於耐心。我們在這個過程中四處遊蕩,本身也帶點兒盲目和隨機,與所謂的計劃和安排風馬牛不相及。如果你在期待後者,那恐怕只會失望了。」

保羅不願意為「行走」賦予什麼宏大的意義,在他的講述中,行走是微小但必須的事,他曾經說,「我們通過一起行走,獲得了更好的生存機會。」後來,他跟我解釋了這句話:走出非洲開啟了人類遷徙的第一步。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一代代人總還是能移動,進而生存下來。「所以,走路是我們已經練習了數百萬年的絕招,樹挪死,人挪活,最簡單也最有力,」保羅說。「遇到任何問題,別忘了我們都還有走這一條路。」

我聽懂了一些,又好像沒完全明白。但不管怎樣,保羅已經率先邁開了步子。行走就這樣開始了。

保羅在路上攝影:李雨凝

11月19日清河城鎮,晴☀️

隊伍繼續前進,年輕的徒步夥伴昊天放慢了速度,和我一起聊天。

昊天全名許昊天,留着披肩發,是保羅同行東北的徒步夥伴。從瀋陽碰面開始算起,走到現在,他已經和保羅走了小一個月。昊天拿出手機給我看最近幾天的路線:小市鎮、關門山水庫,再途經草河掌、草河城和草河口鎮,最後到達通遠堡,一共一百公里出頭。「目標是走到南邊的大連,」昊天繼續解釋,最近,保羅到了中國之旅的收尾階段,為了追趕進程,最多一天,保羅和他走了36公里。但好在進度已經不再告急,「最近幾天應該都是20多公里,不太累。」

自2013年從非洲出發以來,除了一個名為塞浦路斯的歐洲小島國家(只比行政規劃意義上的北京的一半再大上那麼一點兒),保羅走過的每一程都不是孤身完成。他認為,徒步夥伴們也是這個徒步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大部分的徒步夥伴都是當地人,他們更熟悉路況和文化,能讓保羅在保證行走效率的前提下,也最大程度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夥伴們也會記錄自己一路的見聞,可以與保羅的記錄做對照和補充。「這不是只屬於我的行走計劃,每個人都貢獻了自己的力量。」保羅說。

與保羅同行的人有過很多,記者、學者、藝術家、戶外人……從圖書與報道中了解他的大多數人出於好奇或尊敬與他同行。在非洲的吉布提,保羅還和一位正在競選議員的男人同行過,正值國家選舉,他們穿行沙漠之中,對方每天都要打電話進行選舉的遊說。「他沒有贏得席位,」保羅告訴我,「但他也不介意,他說自己也沒那麼想參政。」當他來到北京,外交部專門給保羅辦了個媒體沙龍。會後,華春瑩還和他說,想跟他一起走一段兒。保羅說,她眼睛裏有很多天然的好奇。

徒步夥伴的身份也會隨途經的國家和地形發生變化:在非洲,保羅的夥伴是遊牧民族和駱駝;等從土耳其進到了中亞,夥伴們又變成了退役的僱傭兵、清真肉店的屠夫,還有獵人;在巴基斯坦,保羅被徒步夥伴拉着,去參加一場傳統婚禮,等到了才發現,他是全場唯一一個穿着長袍禮服的賓客。到了印度半島,一群年輕人跟了上來——看到村里來了一個白人,他們都想要上前和他練習英語對話,然後通過雅思考試到美國去。

多數情況下,徒步夥伴之間相互介紹,不用保羅特意去找。只有一次,在烏茲別克斯坦,他找不到下一任徒步夥伴,只能在網絡論壇上發帖。還有一次在土耳其,他準備翻山,但原本的夥伴受了傷。在山下的咖啡廳休息時,保羅遇到了一位對他的旅程感興趣的服務員,他願意接替徒步夥伴的工作。第二天,保羅等來了要一起與他翻山的小伙子,「還穿着招待的馬甲,繫着黑領結。」

到了中國,徒步夥伴還肩負翻譯和嚮導的職責。昊天告訴我一個小觀察:越到大城市,和保羅同行的隊伍也越壯大,在瀋陽,隊伍一度超過了十個人,連迪士尼中國的高層也在列,大家浩浩蕩蕩組成一隊,跟着他在瀋陽「city walk」。但出了瀋陽,更多時候,隊伍只有他們兩個人。

潘潘、昊天和保羅攝影:潘潘

昊天在出發前從沒聽說過保羅。他還在讀書,之前已經延畢了一年,「但也不是大事兒,該寫還是慢慢寫。」等到了2023年,課都上完了,只剩下論文,就跑去瀋陽的書店兼職躲閒。過一段時間,他收到朋友的消息,對方是保羅上一程的徒步夥伴,昊天和書店請了假,扔下文檔就出發了。他覺得,保羅就是一個可愛的老頭兒。

保羅卻很喜歡昊天。「你應該跟他聊聊,」保羅曾不止一次和我說,「這裏是他的家鄉,他對在這片土地上行走有自己的理解。」

「你為什麼想來徒步?」我把問題拋給昊天。在前幾公里的新鮮感褪去後,我又開始消化「沒有什麼大新聞」這個說法。路邊是一樣的山和土地,這個村莊和下一個村莊本質也沒有什麼分別。臨路的小賣鋪早早關了門,或者乾脆就是一直沒開,我們路過一家家的鐵門,院子裏建着一樣的鐵皮苞米垛子,每一隻狗都在門內高聲叫着,他們只熟悉路過的小轎車,不熟悉路過的人。

「不想寫論文,」昊天嘻嘻哈哈。「跟着徒步多好,吃喝不愁,其他朋友都還羨慕我。」

聽我沒幾句接話,昊天又輕快飄走了。不回答並不是我本意,只是五公里過後,徒步的疲累顯現出來,我能感受到每一件衣服、包里每一個東西、每一公斤附加在我身上的重量——也許,我並不需要滿滿兩袋的暖寶寶,徒步產生的熱量足夠抵消東北的冷。事實上,我已經冒了許多汗,腳底也像要着火一樣。除了熱,那還是一雙新鞋帶來的磨礪。

走了足夠久,身體已經形成慣性,任何微小的改變都要耗費巨大的體力。保羅和昊天永遠走在我前面兩米處,他們好像在討論什麼「設備」、「氧氣」,是周邊的廠房,但再多我也聽不清。每一步都在趕,我要時不時小跑一下才能不掉隊。但跟上之後,明明邁一樣的頻率,沒走兩步,他們又回到了兩米開外。

在太陽落山之前,我們終於抵達了城鎮的邊緣。一個上午在清河城見過保羅的司機,晚上又遇到了我們。「你們真的是一路走過來的?」司機很震驚,他開車過來不過半小時,中午就到了地方。昊天點了點頭。

晚上回到屋中,我收穫了幾個水泡,位置都在腳後跟,是穿新鞋徒步的詛咒。昊天知道後瞭然笑笑,很快就給我送來了急救包,裏面放着雲南白藥、剪刀和繃帶。「你拿個枕頭墊着小腿,第二天會沒那麼疼,」他又囑咐我。我點了點頭,處理完就躺到了床上。

11月22日小市鎮,多雲🌥️

保羅決定在小市鎮休息幾天,他要給美國的編輯發去最新的文稿,還要處理快要到期的簽證問題。我們住在縣城唯二接受外國人入住的酒店之一,就在縣中心,方便保羅下樓就能找到人交談。

很多時刻,保羅身上依舊有「外國人」的一面。他用麥片和冷牛奶解決了早飯,沒有去喝本溪縣最出名的羊雜湯,不喝熱水,在吃飯時也略過了我們點的血腸。原本他很愛喝9塊9的咖啡,但聽到昊天一次開玩笑說9塊9的咖啡店裏都坐着一個筋疲力盡的打工人時,保羅立馬擺擺手,說以後不點了。他也錯過了午飯,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寫作。

在天色轉陰的午後,保羅給我分出了時間,我們聊起美國,還有他的過往。1962年,保羅出生在南加州,60年代後期,甘迺迪兄弟與馬丁·路德·金相繼被刺殺,時代風潮急轉直下,他父親的政治理想幻滅,帶着全家一路往南,最後停在了墨西哥。於是,保羅前一天還在加州的幼兒園上學,後一天就被大人們像一件行李一樣裝車,變成了墨西哥郊外瘋跑的小孩子。

父親去世後,他重新回到美國,很快發現上學的無聊,開始四處遊走,用在墨西哥學到的種地技能在美國的各個農場打工。他過得十分簡陋,除了一輛二手摩托車一無所有,總是住在朋友家或者沒有家具的公寓裏。為了賺取生活費,他還會跟着商業漁船出海,去捕撈蝦、比目魚,還有扇貝。

保羅說,如果沒有做記者,他可能會捕一輩子魚。但在一次趕赴出海的途中,他的摩托車拋錨了,在那個小鎮,他打工賺修車費,租房給他住的老太太據說曾經是作家馮內古特的情人,給他在當地社區報介紹了份工作。保羅從警訊板塊做起,他發現自己喜歡去現場,而後,他自由撰稿了一段時間,又在90年代進入了《國家地理》華盛頓總部。1998年,保羅加入《芝加哥論壇報》,因為兩篇人類基因組多樣性項目的文章,獲得了普利策解釋性報道獎。三年後,他又因為報道非洲的工作,獲得普利策國際報道獎。

到了2010年左右,年近50的保羅打算離開日漸衰落的新聞行業,去做一些不只是關於新聞的事情。「我們好像掌握了許多信息,但忽略了信息背後具體的意義,」保羅說。但這個意義又該如何找回?他試圖從真正的故事開始寫起,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想了一圈,保羅回歸了最原始的故事:遊記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敘事類型,而最早的遊歷是人類這個物種集體從非洲走出來的旅程。所以,他出發了。他輕描淡寫,「我也只是需要散散步。」

我問保羅,在這個信息紛亂的時代,想要形成全面又深入的理解,這種行走的方式是否必須?保羅搖搖頭,「我並不鼓勵人們模仿我,這是個笨辦法。」

這種樸素的笨拙很早就體現在了保羅的身上。比如他在《國家地理》兩年,因為只出去進行了一次實地採訪,他辭了職,在《國家地理》很少類似的先例;在非洲做駐外記者期間,當其他同行競相去採訪總統、官員時,他劃着一艘皮划艇,去剛果報道正在發生的戰爭。

保羅說,相比物質充裕的南加州,他覺得他還是那個墨西哥邊境瘋跑的男孩兒,腳上穿着草編的涼鞋,嘴裏說着帶口音的英語,習慣了自由與苦行。在行走中,他住過卡車司機的隔壁,「只隔着和紙一樣薄的牆面」,和着巨大的呼嚕聲整理素材。昊天曾經和保羅在寺廟裏過夜,宿舍條件一般,被子一抖,滿是瓢蟲。昊天抖了一晚的蟲子,而保羅把凳子挪到插座邊,專心致志打了一晚字。

物質生活的簡陋一如既往。直到現在,保羅還用着從非洲背來的腰包,包的四角都磨了邊;11月的東北深秋,他的腳上還是夏天那雙帶孔洞的徒步鞋。下了雪,他教我在襪子裏套上膠袋,濕了再換,這是腳總能保持乾爽的秘訣。

行走10年裏,保羅能記起來的傷痛只有兩次,一次發生在非洲,他跳下山谷摔斷了腿,一次是在印度,上吐下瀉。剩下時間,他風雨無阻地走路、採訪,當然,還有記錄。至今,他積累了超過100本素材,大部分寄回美國,最近的一個本子放在他的褲子口袋,隨時準備採訪。還有一些本子被保羅單獨放在腰包,連同大包里一路背來的ZOOM牌錄音筆、電腦、另外一打筆、一個急救包、一些在廉價旅館用過的無名香波、一個在偏遠地區野營用的雪茄打火機,還有兩身速乾衣物,跟着他一起走。

保羅的全部行李攝影:李雨凝

責任編輯: 方尋  來源: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4/0712/207823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