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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誇他的批判文章寫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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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平津戰役期間,國民政府派專機前往北平,按搶救名單接文化人南下,名單上胡適居首,朱光潛名列第三。當時的教育部代部長陳雪屏親自到朱光潛住所,勸說他南下。朱光潛問南下是到哪裏?陳說先到南京。朱問如果南京保不住又將如何?陳說那就到台灣。朱又問:大陸都保不住,區區台灣如何自保?陳說台灣是戰略要地,美國不會不管。朱光潛覺得終究前景暗淡,不是長久之計,最終拒絕了前來北平接人的專機,和大多數中老知識分子一樣選擇了留下。

他認為自己是搞美學的,縱然改朝換代,美都是需要的吧,跑什麼跑呢?

而且,以他當時在學界的地位,他是應該受到歡迎的。

想當初,1933年7月,朱光潛帶着他的《詩論》初稿從法國啟程回國。早在一年前,安徽大學便已電聘他回國擔任該校文學院院長。但朱光潛謝絕了這一邀請,他夢寐以求的教書之地是北京大學。

還在回國之前,他便寫信拜託中央研究院歷史所的老同學徐中舒向胡適推薦,朱光潛的自薦作品就是他剛剛完稿的《詩論》。胡適看後頗為賞識,尤其對於朱光潛的西洋文學知識印象深刻,隨即聘請他出任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不僅如此,胡適還考慮,研究中國文學不懂外國文學不免眼界狹窄,於是安排朱光潛給中文系學生講解外國文學課和美學課。這個安排,後來成就了朱光潛在中國美學的地位,他拿着《詩論》和《文藝心理學》在北大講課,反響熱烈,大受歡迎。

於是朱自清邀請他到清華大學中文系研究班講了一年課。隨即徐悲鴻也約請朱光潛在中央藝術學院講了一年的《文藝心理學》。

那時候,朱光潛在三所學校同時上課,風頭一時無兩,名震京城。

當年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繫念書的季羨林,就是在此時選修了朱光潛開設的美學課,整整聽了一年。

50多年後,季羨林回憶當年聽課的感覺,認為「這一門課非同凡響,是我最滿意的一門課,比那些英、美、法、德等國來的外籍教授所開的課好到不能比的程度」。

季羨林說:「朱先生不是那種口若懸河的人,他的口才並不好,講一口帶安徽味的藍青官話,聽起來並不美。看來他不是一個演說家,講課從來不看學生,兩隻眼向上翻,看的好像是天花板上或者窗戶上的某一塊地方。然而卻沒有廢話,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他介紹西方各國流行的文藝理論,有時候舉一些中國舊詩詞作例子,並不牽強附會,我們一聽就懂。對那些古里古怪的理論,他確實能講出一個道理來,我聽起來津津有味。」

這評價不消說是很高的了。

即便在教育界有如此高的聲望,朱光潛也主動放低身價,對新政權率先表示了擁護。甚至,為了迎合時代的需要,他還主動寫了一篇《自我檢討》,發表在1949年11月27日的《人民日報》上,反省自己曾經受過的歐美式民主自由的教育,表示今後要轉向馬列主義哲學的學習。

1951年底,大陸高校掀起了清除胡適影響、批判胡適的高潮,各路專家學者紛紛發言表態。為配合運動的需要,朱光潛也寫了一篇文章《澄清對胡適的看法》,文中寫道:

「胡適出於績溪世家,父親在台灣做過官,家裏在上海還有生意。論出身,他屬於資產階級和封建統治階級,他一向以他的家世自豪,就證明了他的封建骨骼。他的宗派觀念很強,逢人就敘家譜,無淪你姓江姓程,他都可以證明你源出安徽,所以他可以和汪精衛攀同鄉。清朝徽州盛行考據之學,胡家先世也出過一位禹貢的考據家。胡適一生愛搞考據,後來特別嗜好《水經注》,這種興趣方向全是封建傳統決定的。」

「還在五四運動時代,他就已經站在反動的立場了,他維護帝國主義,反對愛國運動。一個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反動思想,又有真正進步的學術思想。胡適的買辦思想濃厚到一個什麼程度呢?比如說,美國人喜歡搜集郵票,以稀奇的樣式滿足自尊感,所以胡適就走冷門,搜集火柴盒。這樣一個買辦思想濃厚熱衷親美的人會是什麼好人呢?」

朱光潛在文章中還提到,有一天他去看胡適,見他書房的桌上攤開着許多書,這就證明他平日無實學,臨時東抄西摘。

這篇文章,美國紐約的華文報紙作了轉載。有人問胡適,讀過後有什麼反應?胡適大笑說:「朱光潛先生的文章寫得很好!在那種環境裏他怎能不寫?我非常同情他。」

1981年,留美學者周策縱回大陸訪問,在北大拜訪了朱光潛,他將胡適的這段話告訴了朱先生。朱光潛聽了後,看了看和周策縱一同來訪的年輕人,然後低下頭,用十分富於感情的音調緩緩說道:「你知道嗎,我的大半生都在北京大學教書,我如果不到北大來,還不知終生會怎麼樣了。我到北大就是胡先生盡力介紹來的!」說到這裏,朱光潛哽咽住了,沉默了許久,說不出話來。

儘管做了上面所講的誠懇檢討和配合,但在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時,組織上還是讓朱光潛從原中老胡同搬到原燕京大學南校門的幾間平房居住。這裏的房屋年久失修,而且是某位先生家的後灶房,擁擠和破敗不說,還逢雨就漏。夫人奚今吾不得不常常拿盆四處接雨。

非但如此,在當時實行的工資方案中,學校還把朱光潛從一級教授降為七級教授。對於這種污辱性的舉動,朱光潛仍然不吭一聲。

在接下來的一系列改造運動中,朱光潛愈發降低身段,不斷地深刻檢討,從根本上否定自己過去的學術觀點,他自我批判說:「我的文藝思想是從根本上錯起的,因為它完全建築在主觀唯心論的基礎上」,「必然是反現實主義的,也必然是反社會反人民的」。

通過上綱上線的檢討,朱光潛終於獲得了諒解。1956年,他被允許搬到稍許寬闊的燕東園的一座洋樓里,工資也恢復成了一級教授的標準。

1966年,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朱光潛被紅衛兵作為牛鬼蛇神揪了出來,不但家被抄,人被鬥,還扣上「反動學術權威」的罪名關進了牛棚。當時季羨林也關押在同一個牛棚中。面對紅衛兵羅織的種種罪名,和極盡羞辱的批斗大會,翦伯贊、馮定、馮友蘭無不怒形於色,翦伯贊甚至與夫人寧可以死抗爭。而朱光潛卻能忍辱負重,表現出一副從容不迫的神態。哪怕被紅衛兵打得滿臉是血,步履蹣跚,他也能頑強應對。

朱光潛後來回憶起這段往事,用了平靜的語調追述說:「在文革中我被關進牛棚,受盡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折磨,於是宿病齊發,又加上腰肌勞損,往往一站起來就不由自主地跌倒,一場大病幾乎送了性命。」「在牛棚里時,我天天疲於掃廁所,聽訓,受批鬥,寫檢討和外訪資料,弄得腦筋麻木到白痴狀態。」換做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住,但朱光潛竟然挺過來了。

與他同處一個牛棚的季羨林,發現即便身在那種陰森森的環境,朱光潛居然還在鍛煉身體。晚上睡下以後,季羨林「發覺他在被窩裏胡折騰,不知道搞一些什麼名堂。早晨他還偷跑到一個角落裏去打太極拳一類的東西。有一次被監管人員發現了,大大地挨了一通批。」

1969年7月,老伴奚今吳所在的單位全體下放到安徽鳳陽教育部五•七幹校勞動,長子朱陳下放在安徽肥東青龍中學,長女朱世嘉遠在哈爾濱安家落戶,次女朱世樂去了山西洪洞的部隊農場,一家人四處離散。

朱光潛曾經對前途感到黯然,他在給長子朱陳的信中說:「我想將來回安徽住,在合肥能否租得兩三間民房?能否請得一個幫忙做飯的?望代我留意一下。」他甚至悲觀預測,依當時的健康情況,大約還有三五年可活。

就在他有點萬念俱灰之時,有一天在西語系清掃垃圾,竟然從亂紙堆中發現了自己丟失的黑格爾《美學》第二卷的譯稿,那是前幾年抄家被抄走的。這使他又驚又喜,但又不敢擅自拿走。幸而聯合國資料翻譯組的負責人馬士沂深知他的想法,網開一面,叫他拿回去再「查查毒」。在馬士沂的允許下,朱光潛利用勞動和批鬥間隙,開始了黑格爾《美學》的續譯和整理工作。

文革結束後,朱光潛更是一心撲在美學翻譯的勞作中。直到1985年春,病情突然加劇,頭腦時而清醒,時而模糊,還在牽掛翻譯之事。有時會突然冒出一句:「這個詞應該這樣翻譯。」1986年3月5日上午,朱光潛突然感到不適,隨即嘔吐不止。家裏人急忙給北大醫院打電話,沒人接;又給司機房打電話,答覆沒有車。待到下午2點才將人送往友誼醫院,終因搶救無效,於次日凌晨2時30分去世,終年八十九歲。

這個一生以美學為追求的學者,把美學融進了他的血液中。有人回憶說,在那個特殊年代,朱光潛被安排去打掃廁所。作為美學家,他以不同常人的美學眼光看待廁所,不懼髒臭,清掃廁所特別敬業,絕不馬虎,每一塊牆磚和地磚都要擦得光亮整潔,如同對待他的美學著作。

2024-07-02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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