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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涌|向死而生——紀念林昭殉難56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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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勛回憶,「她極愛與人逗嘴,每雅集總不免先口占良久,戲謔爭勝」,有點兒「尖刻」。孫文鑠說她「說話嘴不饒人」。土改時的指導員李茂章也說她「話語風趣而又往往尖刻犀利」,看不慣的事她就要說,而且「言辭尖利,常要觸到人家痛處」。中學同學陸震華說她「非常敏銳,三言兩語就能使人感到語中有芒刺」,那時她不過十四五歲。在《常州民報》的同事眼裏,「儘管她嘴巴不饒人,好與人爭論,不輕易放過別人的缺點錯誤,但她尖銳的批評總是伴隨着微笑進行的,給人以坦率、純真之感。」

羊華榮說︰「林昭較愛笑,大概是遵守笑不露齒的古訓,她笑時習慣性地用手掩口。但她不愛哭,我從未見她哭過,甚至未見她掉過淚。」其實,她也喜歡哭,她妹妹說︰「她的哭是撒嬌,是憤怒,是發泄,並不一定是悲哀。」張玲曾看見她一邊哭一邊記日記,又一邊哭一邊把日記一頁頁燒了。獄中,她在給《人民日報》的長信中曾寫道︰「……慘厲的沉痛使我麻木,然而為着戰鬥我只有力持清醒而強使自己正視淋漓的鮮血,直面慘澹的現實!——忍受更加慘烈的劇痛︰能夠痛哭或者流淚亦可謂是一種幸福呢!最最痛苦倒是那麼多眼眶乾燥得淌淚全無的時刻︰那些灼人的熱淚無聲地返流而一滴一滴滴在心上!每一滴都勝如利刃的一刺或鋼鞭的一擊,令這顆年輕而熱烈的多感的心痛得痙攣欲裂!」

她妹妹回憶,1962年她保外在家時要給家人表演「雜技」,何謂「雜技」?她在看守所被反銬了180天,她要表演給親人看,反銬着如何處理日常生活,包括洗臉、吃飯、大小便等。「母親說不要瞎說。姐姐說,真可惜你們不要看我表演,因而喪失了一個機會理解20世紀的一種特殊生活模式。」期間,羊華榮來看她,她也說起在獄中如何學會戴着手銬梳頭。

她送給羊華榮一張自己繪製的書籤,題為「鐵窗之花」,八分之七都塗成了黑色,右下角畫一朵小紅花,小紅花上畫兩條黑線。書籤的構思和繪製都很精巧。

她在獄中送給張元勛的小禮物就是用糖紙做的帆船。獄警說她用糖紙編了許多藝術品,種類很多,全監獄都知道。小小的帆船在紀錄片的特寫鏡頭中被放大,成為一個美麗而傷心的象徵。它表示,即使在鐐銬加身,高牆重圍,隨時面臨被虐殺的日夜裏,林昭的心靈依然那麼純淨,她對人間的愛,她對生活的嚮往,都在小小的帆船中定格。

林昭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書信集取名《情書一束》?這個「情書」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談情說愛的情書,而是她內心世界的真實流露,是她對世間感情的純真嚮往,她愛人,也渴望被人愛。她曾對張元勛說︰「如果有一天允許說話,不要忘記告訴活着的人們︰有一個林昭因為太愛他們而他們殺掉!」

她在蘇南專科學校和北大兩度同學的羊華榮說,他們都成為右派後常在一起聊天︰

「在閒談中,她曾說過,她過去沒有真正的戀人,只是有一些談得來或比較接近的朋友,也有人曾向她表示過好感,她也婉拒了。我感到,林昭思想比較開放,喜交往,不耐寂寞,她的思想感情,需要表達,需要與人交流,因而她需要朋友,需要知音,甚至需要關懷與愛,但對她來說,這未必就是愛情。

她不是傳統型的女性,她在戀愛、婚姻等問題上似無一個固定的模式。有次她談到北大一對戀人均被打成右派後,他們蔑視一切,衝破阻力,登記結婚了。她對他們的浪漫與勇氣大為讚賞。她也講一些愛情故事,但大都是浪漫式的戀情,這或許是她戀愛觀的反映。」

她妹妹回憶︰「姐姐永遠追求愛情或者說她需要被人愛,姐姐是浪漫主義者,有許多『男朋友』,或者他們告訴我,他們是她的男朋友。或者人們告訴我,他們是她的男朋友。或許她所愛的人並不能給予她同等的愛以回報。或許瘋狂愛她的人,她只是談談地說︰『我並不愛你。』或許愛她的人覺得在熱戀中,而她卻留下心靈的一角,深深地愛着另一個人。或許在特定的環境條件下,她和某些人能成為親密的朋友,戰鬥的伴侶,生命道路上暫時的同行者,或者甚至可以結婚。或許她只是嚮往那些得不到的愛情,她永遠需要有人愛她。她也有那麼豐富的感情,在不同時期愛不同的人……」

她在獄中寫過這樣一句話︰「與自己的同輩戰友們耳鬢廝磨不避瓜李是謂之小德出入」。她的感情確乎很豐富,1962年,她保釋在外時,曾對羊華榮說,「有位審訊人員挺有風度,如果他不是逼我招供,我也許會愛上他。」在那些異性朋友紀念林昭的文章中,我們依稀可以看到她和他們交往的軌跡,看到她真實的情感和生命︰

當年北大中文系學生沈澤宜追悔莫及,當年他拒絕了林昭的愛,無數年之後,當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就出現在林昭姐妹之間的秘語之中,他的眼中閃爍着淚光。彭令范回憶,她姐姐回家過暑假時曾告訴她︰「我在舞會上遇到他,他很注意儀表,舉止瀟灑。那天,我很隨便地頭戴一個野花編成的花環,頻頻起舞。他請我跳了一次,他的舞跳得很好。隔了幾天,我在未名湖冰場上走,他在後面引亢高歌《教我如何不想她》,我只能回過頭去和他大招呼。」後面這個細節與沉的回憶略有出入,他說,有一次在未名湖邊放聲唱《教我如何不想她》,林昭對面走來,「臉上飛起紅雲」。1957年早春,他住院開刀,林昭天天到護士值班室打探病情而不留姓名。出院後他們相約見面,林昭表達了愛意,而他只希望保持友誼。江南詩人的風度、才氣、舞技,都是這位江南才女所欣賞的,她那一句責怪譚天榮說「令」、「林」讀音不同的「你比北方人還北方人」透露了內心的秘密。1958年2、3月間,他們最後一次在海淀一家小餐館相遇,兩人目光相對,沒有說一句話,就此永訣。

林昭和北大物理系學生譚天榮早在舞會上認識,1956年初夏一個星期天早晨,在北大南校門遇到,她請譚一起到圓明園走走,然後請客吃飯,點了炒腰花,相隔半個多世紀,譚仍記得她當時點菜的語氣。他們一個大談《紅樓夢》,一個大談《水滸》,從此以「姐姐」、「小弟」相稱。五一九」後她聽了譚的演講,很欣賞,「滿懷喜悅地注視這位同學的神採風姿」。他們都成為右派後,在一次舞會上,「默默無言,相擁跳舞直到曲終人散」。一度她和譚天榮同在北大的苗圃勞動,後來她到人民大學勞動時,譚關進了北京郊區的監獄,每個星期六下午她都買了點心去看譚(始終沒有見到,譚也一直不知道)。她那首題為《呼喚》的歌曲據說就是為譚寫的。譚稱之為「一個沒有情節的愛情故事」。

林昭曾告訴妹妹,一個同為《紅樓》編委的山東人,「對我很感興趣,老是纏着我講這講那,有一天,他對我說,我們交個朋友吧。我說,我們是朋友呀,他堅持要和我做進一步的朋友。我說不大感興趣。他又說,你不妨培養一下這種興趣……」林昭雖然沒有接受這份感情,但他們的交往一直沒受影響,她在寫給《人民日報》的長信中自述︰「想當初這個青年就學於北京大學時便向稱飛揚跌宕風流自喜,對之懷有愛慕心思的異性同學也不在少;不能無所選擇地接受又是一回事,我可也從未為此輕怠過誰個,……我每說︰感情不是一種錯誤,也不應過於責備。人若於我有感情,我即使不能接受總該持着尊重對方的態度。」「五一九」之後,5月22日晚上,她站出來為受到圍攻的張元勛辯護。黑雲壓城的1957年8月,她和監管中的張還曾相約在什剎海「星夜蕩舟」。1966年,張坐了8年牢出來,以「未婚夫」的名義到上海去探監。他勸林昭︰「平常把自己打扮一下,把頭髮梳起來。」她的回答是︰「打扮?打扮什麼?女為悅己者容!」

羊華榮回憶,1957年秋末冬初到來年春天,他和林昭幾乎每天黃昏都相約在校外見面,一般都是在北大附近的田野里,有時為了找略可避風的地方到荒墳或密林中,月色好的夜晚,他們也去過頤和園和圓明園遺址。「有天,她握着我的手說︰你真像我的大哥。……我說︰那我就認你這位妹妹吧,但我有一位妹妹,就稱你為二妹吧。她點點頭。我笑笑說︰這下我真的有位林妹妹了。至此,我們更接近了,在此後的通信中,我都稱她為二妹,她則稱我為兄,自稱弟。」一次,他們從小酒店出來,羊華榮先取下自己的外衣,「她批評說︰應先為女士取衣,再取自己的。我說抱歉,恕我不知姑蘇閨秀們的規矩。她笑笑說︰在女孩子面前就得學點規矩。她有時比較隨便,不計較,但也有女孩子的細緻。」林昭以「相濡以沫」來比喻這段難忘的友情。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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