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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旁觀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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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期的沈從文和張兆和

沈從文和張兆和在一起共同生活了55年,卻始終不被理解。人和人的交集有時真的要受命運擺佈,如果不是那一年沈從文去中國公學任教,他和她的婚姻都將是另外一種模樣。

1929年,沈從文已經是一個有點名氣的作家了。他雖然每月都有稿費收入,但僅靠這唯一的收入來維持生計,總還是入不敷出。當時,即便如魯迅徐志摩周作人這樣的名作家,也要到學校教書,掙一份薪資,才能生活得比較寬鬆。

沈從文當然也想這樣。不過他只有小學學歷,怎麼能登上大學的講台呢?對於這個問題,徐志摩倒覺得不是問題,他相信沈從文有能力當好一名大學老師。為了幫助沈從文擺脫生活困境,徐志摩給上海中國公學的校長胡適寫了一封推薦信。事情很快有了回復,胡適同意聘請沈從文為國文系講師。

這讓沈從文格外感激,決心以精彩的授課來回報胡適的信任。為了講好第一節課,他查閱了大量資料,備了1萬多字的教案。然後把教案看了又看,記在心中。

誰知站上講台,他卻突然懵了,腦袋一片空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直到有個女生喊道:「你快說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好啦!」他才清醒過來,想起了要說的第一句話。話匣子一旦打開,他又控制不住節奏,滔滔不絕,一瀉而下,僅僅講了十多分鐘,就把一小時的授課內容全說完了。他再次愣在那兒,無話可說。無奈,他轉過身去,在黑板上寫道:「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有老師聽說這件事後,向胡適反映,認為這樣的老師應該解聘。胡適卻笑着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胡適把沈從文找來,告訴他說:「不要為第一堂課費神,想想第二堂課怎麼上,我相信你!」

胡適讀過沈從文的小說、散文,認定他是當下中國文壇少有的天才之一,讓他擔任教學,可以改變大學中文系只重古文教學,卻輕視創作的風氣。

而沈從文也不負重託,在教學中引入自己的閱讀和寫作經驗,引導學生進行文學創作,使當時在中國公學的學生何其芳、吳晗、羅爾綱等人,都深受其惠。

也是在中國公學,沈從文遇到了他終身的伴侶張兆和。

那天,他路過操場,看見一個正在鍛煉的女生,容貌姣好,身姿健美,整個人洋溢着充滿活力的漂亮。他被她吸引住了,並且徹底淪陷。於是他給她寫了第一封信,就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愛上你了。」

張兆和接到他的信後,並不理會。他就接着寫:「我想牽着你的手,走過這座橋,橋上是綠葉紅花,橋下是流水人家,橋的那頭是青絲,橋的這頭是白髮……」

她繼續不理,他就繼續寫:「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終於,這種持之以恆的表白,讓張兆和忍無可忍,她拿起厚厚一疊情書,衝進了校長胡適的辦公室。

「校長你看,沈先生竟然這樣對我!」

胡適仔細讀了幾封情書,然後抬起頭來對張兆和說:「他是真的愛你。」

張兆和應聲答道:「我是真的不愛他。」

那時候,這位外語系的校花,追求她的男生要排長隊,沈從文只能排在第13號。

但沈從文毫不氣餒,依舊拿了情書一封接一封地寄出,根本不管張兆和答不答覆。

時間長了,就連胡適都看出問題來了,他勸沈從文放棄:「這個女孩子,她不了解你,更不懂你,別再用錯情了。」

然而沈從文始終沒有放棄,即便後來去了國立青島大學任教,也仍然持續不斷地寫信求愛。

1932年夏天,張兆和從中國公學畢業回到了蘇州老家。這次沈從文不再寫信,而是提着禮物,利用暑假從青島來到蘇州,親自登門求婚。

年輕作家三年來的努力終於有了回應,張家人特別是二姐張允和,全都被沈從文鍥而不捨的真誠所打動,十分熱情地接待了他。一番交談下來,大家都默認了這層關係。

暑假結束,沈從文回到青島,第一件事就是寫信給二姐張允和,請她代為詢問張父的態度。

「在我們老家有個習俗,男方向女方求娶,女方家人若是同意,就會請男方喝一杯甜酒,不知我這個鄉下人,有沒有福氣喝到你們家的甜酒。」

很快,蘇州就發來電報說:「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接受訂婚之後,張兆和便隻身來到青島,在青島大學圖書館找到一份工作。1933年9月,兩人在北平宣佈結婚,婚後居住在北平西城達子營的一個小院子裏。

一場長達四年之久的求愛,終於迎來了圓滿的結局,但也開啟了家庭生活瑣碎的矛盾。兩人的結合,並非源自相互理解。整個求愛的過程,張兆和像個公主,一直高高在上,而沈從文則始終處于謙卑仰視的姿態。這種心態上的差距,從一開始就埋下了隱患,只等着有朝一日膨脹發酵。

1934年的一天,沈從文去鳳凰老鄉熊希齡家,主人不在,卻意外見到了熊的家庭教師高青子。

這高青子是個文學青年,早前讀過許多沈從文的作品,非常崇拜。一聽說來訪的客人竟然就是作者本人,不禁欣喜欲狂,頓時老師長老師短的叫個不停。並直截了當地請求沈從文收下她這個學生,抽空指導她的寫作。

在接下來的見面中,很有心計的高青子甚至按沈從文小說里女主人公的穿着打扮裝飾自己,毫不掩飾地向沈從文表達自己的愛意。

面對一個和妻子同樣花樣年華的漂亮女人,沈從文突然間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

在追求張兆和的四年裏,他始終是匍匐在地的卑微者,張兆和則是高不可攀的公主。現在一下子反過來了,他成了高高在上的人物,受到高青子滿懷崇敬的熱愛。

他這才知道,男人在女人心目中,可以是這樣一種崇高的地位。他經受不住如此的誘惑,不顧張兆和正面臨懷孕生子,便與高青子纏綿在了一起。

目睹丈夫的背叛,張兆和顯得異常冷靜,她不吵不鬧,毫不妥協地選擇了分居。

沈從文雖然沒提離婚之事,卻一直和高青子保持着曖昧關係。直到8年之後,高青子主動退出,與一位工程師組成了家庭,兩人才徹底分手。

沒有了高青子的沈從文,張兆和仍然是他的最愛,但在張兆和內心,卻再也無法回到當初的狀態。

兩人就這樣若即若離地生活着。

1949年,大陸迎來了新生政權,張兆和也開啟了自己的新生活,她穿上了列寧裝,投身於各項活動,和大家一道歌頌新中國。

此時的沈從文卻深陷危機,文章受到批判,人也遭到排斥。沈從文的苦惱在張兆和看來簡直不可理喻,別人都在愉快地慶祝新中國的誕生,你沈從文苦悶什麼?連兒子也不理解父親,認為他就是個怪人。這使得沈從文感到格外的孤獨和痛苦。

沈從文因此得了憂鬱症,他自殺過好幾次,幸而都被他的朋友發現,把他救活了過來。最嚴重的一次自殺,他用剃刀把自己的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同時劃傷,又喝了一些煤油。幸虧張兆和的堂弟張中和及時發現,把他送進醫院,這才搶救了過來。他的自殺來自內心的危機,也來自時代的壓力,他無法再像過去一樣自由地寫作了。

別人都在緊跟時代,唯恐落後,他卻感覺跟不上步伐。他感嘆說:「國家新生,個人如此萎悴,很離奇。」在很多人都想大幹一番的時候,他卻感受到了個人與國家的矛盾。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索性放棄了寫作。

在《人民文學》雜誌社做編輯的張兆和,鼓勵丈夫多寫新社會,或者寫一些散文,她舉的寫作榜樣是劉白羽,這位軍旅作家要麼寫革命戰爭,要麼歌頌火熱的建設場景。兒子從學校回來,也認為老爸的小說過時了,為什麼就不能像趙樹理那樣寫一些群眾喜聞樂見的故事呢?對於妻兒的建議和提問,沈從文只能沉默。

他也曾經嘗試過改變,寫了一篇《老同志》,想在迎合時代需要和保持自我風格之間做一點平衡,結果失敗了。實踐證明,他既做不成劉白羽,也學不會趙樹理。他能做的,就是轉行去了中國歷史博物館,在那兒埋頭做他的古代服飾研究。

有段時間,因為曾經的一段背叛,沈從文始終不被諒解,與妻子處於分居狀態,只有每天晚上,才獲准回家吃飯。然後再帶上第二天的早餐和午飯,回到自己獨自居住的小屋。

對外是主流社會的排斥,對內是家庭妻兒的拒絕。這雙重的狀態,所形成的夾擊,對原本就很脆弱的沈從文,無疑是一種精神折磨。但他頑強地挺了過來,有一個信念在支撐着他,一定要完成撰寫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1969年,沈從文下放湖北咸寧五七幹校勞動,臨行前,二姐張充和去看他,問他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他拿出一封信,哭得像個孩子,念叨說:「二姐你看,這是三姐寫給我的第一封信。」

原來,這個曾經出軌男人的內心深處,三姐依然是他最愛的女人。

1978年,經胡喬木出面,將沈從文調社科院任研究員,以便更好地從事服飾研究。隨之而來的,是工作環境、生活、住房都較過去有了改善。一家人又可以住到一起,夫妻關係也得到了修復,變得漸漸融洽起來。

更令人驚訝的是,他那些被批判的文學作品,突然翻身走紅,被重新評價,不斷再版,使他成為最受歡迎的中國作家之一。

1988年,帶着滿身的殊榮,沈從文與世長辭。

沈從文走後,張兆和一邊整理出版沈從文的遺作,一邊審視自己的一生。她突然發現,結婚五十多年,兩人都沒有真正走進對方,更沒有讀懂對方。她問自己:「從文同我相處,他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

沈從文生前,張兆和並沒有閱讀過丈夫多少作品。反而是在沈從文死後,她才完整地翻看了他的日記、手稿和作品,真正懂得了他所堅持的文學。在《從文家書》的後記里,張兆和自責地說:

「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太晚了!為什麼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麼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如果沈從文地下有知,這該是多大的欣慰!

2024-03-26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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