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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老了 想要一個機械人陪嗎

人老了,最在意什麼?

70歲的趙倫覺得,是吃飯、看病和緊急救護;獨居的張霞不算高齡,但每天晚上睡前,她都會把床頭緊急呼叫的繩子拽到枕邊,就怕自己「突然出事兒」;年過八旬的張松雪後跌倒在公寓陽台後,害怕凍一晚上「人就走了」,咬牙把自己挪進了屋裏,用力拽下緊急呼叫器。

一份國家衛健委等權威部門發佈的聲明顯示,跌倒是中國65歲以上老年人因傷害死亡的首位原因。年齡越大,發生跌倒及因跌倒而受傷或死亡的風險越高。

顯然,相比2024年跨年檔電影《非誠勿擾3》中,葛優飾演的70歲空巢老人和AI仿生機械人談起戀愛,老人們的現實難題不是風花雪月,而是跌倒了多久能被發現。

這與當前養老服務面臨的「獨生子女顧不上、放心保姆很難找、專業護工數量少、護理人員流動大」等人力資源短缺問題密切相關。中國社會保障學會常務理事、西安交通大學教授張思鋒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用養老服務機械人替代人力的智能養老模式,是解決這一問題的必然選擇。

國務院辦公廳剛剛公開發布的《關於發展銀髮經濟增進老年人福祉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回應了這一呼聲。該《意見》強調打造智慧健康養老新業態,推進新一代信息技術以及移動終端、可穿戴設備、服務機械人等智能設備在居家、社區、機構等養老場景集成應用,推廣應用智能護理機械人等智能設備。

不過,南方周末記者在北京、河南等地的養老服務機構調研發現,國內養老社區、養老機構正在推行的智慧養老模式,現實中遇到「不夠智能、價格昂貴、忽略失能老人需求」等諸多障礙。

從緊急呼叫系統到電子「圍欄」

人過六十,趙倫和老伴決定在一個集中式居家養老社區度過晚年。

四年前,老兩口入住北京雙橋恭和家園,這是國內首個共有產權養老試點項目,購房者擁有養老房95%的產權,每間房必須入住一名60周歲以上老人,並每月繳納3000元的服務費,由樂成集團作為養老運營商提供服務。

最初,24小時緊急呼叫報警系統安裝在老人公寓居室和社區公共服務空間,通過按鈕和拉繩方式觸發連接社區中控室。但雙橋恭和家園院長盧碩發現,仍有老人出門遛彎時身體不適,或是獨自在家跌倒,夠不到牆面呼叫器。

2023年,雙橋恭和家園引入了無線定位胸卡配置,並將社區飯卡、門禁卡合為一體,方便老人隨身攜帶。

在無線定位的基礎上,社區對獨居老人和有走失風險的失智老人設定了電子「圍欄」,獨居老人超過一天沒有走出房門,工作人員會在手機平台接收到信息,主動聯繫老人確認身體狀況;失智老人如果走到社區門口,就會觸發「超出圍欄範圍」的警報,第一時間進行勸阻和攔截,避免他們獨自外出走失。

雙橋恭和家園的這些實踐和國內智能養老服務現狀基本吻合。目前,國內智能養老服務有三類,第一類提供老年人健康數據、遠程緊急醫療救治信息、遠程醫務監護服務、活動軌跡查看分析;第二類是老年人通過點擊智能設備,在平台選擇各類生活服務項目;第三類是老年人通過語音互助功能、互動信息交流等,豐富精神文化生活。

「這些服務主要依託智能穿戴、遠程監控等信息設備和技術,功能集中在檢測、報警、提醒和信息傳遞,服務對象以獨自居家或入駐機構的健康老人和半自理老人為主,是傳統養老服務功能的延伸。」張思鋒說。

對於身體健康的趙倫來說,最常接觸的智能服務是社區搭建的智慧信息平台,通過點擊手機App預約報修、理髮、修腳、居家保潔、陪同就醫。社區每周舉辦的老年手機課堂,專門教老人如何使用這套系統。

傳統的報修系統需要拍照片、配文字,記錄維修訴求,這對需要一筆一畫在智能機上寫字的老人不夠友好。在這個平台上,趙倫只需要點擊視頻錄製的按鈕,就能邊錄視頻邊口頭傳達訴求。

「照顧自己的父母,和照顧別人父母是不一樣的」

比起服務老人,樂成集團康養事業部總經理助理齊英林坦言,雙橋恭和家園的人工智能和物聯網設備更多是解放社區的工作人員,緩解養老服務的人力困境。

「新來的失能老人吳大爺180斤重,上廁所根本搬不動,累得腰直疼,我真幹不了這個工作了。」為介紹院裏新採購的電動移位機,河南商丘福滿堂頤養中心(以下簡稱福滿堂)院長程傳濤拍攝了一條短視頻,設計的劇情是護理員周靜向院長請辭。

使用電動移位機後,周靜把吳大爺從床上扶正坐直,將移位機扣在老人身下,像推動輪椅一樣將老人移出床位,解決了老人的挪位難題。視頻最後,周靜笑着和院長說自己「不辭職了」。

拋開這個春晚小品式的結局,周靜「離職」的橋段設計,其實是養老護理員高流動性的真實寫照。

福滿堂住着近三百位平均年齡超過八十歲的老人,有一半失去自理能力。選擇在全護區照顧失能老人的護理員,月薪比在自理區最多高1600元。

前來應聘的多是五十多歲的農村女性,自稱照護過父母、不怕髒和苦。但程傳濤發現,到了獨立上崗階段,能在全護區留下來的「十個人里有三個就算不錯了」。

看護、餵飯、助浴、搬運、處理便溺……西安交通大學公共政策與管理學院副教授張澤滈在調研中發現,傳統的養老服務方式屬於典型的勞動密集型行業。機構中平均一名護工需要照看5-6名老年患者,白天、黑夜倒班,工作內容「髒、累、險」。

在陝西某地一所老年公寓,一位81歲的失能老人告訴張思鋒,除了起床、吃飯、睡覺,其他時間護工基本不來,有時按下床頭呼叫器,護工也不能及時趕到,「有一次護工推我們到外面曬太陽,突然下雨了,她們人手少啊,來不及往回推,我們好幾個老頭都淋雨了」。

更大的問題是養老護理行業,高學歷年輕人仍是少數。2023年,一項發表在《護理學雜誌》的研究顯示,目前醫養結合機構的醫護專業人員僅佔12.2%,其中研究生學歷佔0.23%、本科生學歷佔6.95%、中小學畢業佔70%。

「完全失能的老人多伴隨大小便失禁,很多人無法克服心理障礙,而且經常忽略了一點:照顧自己的父母,和照顧別人的父母是不一樣的。」程傳濤說。

餵飯機械人「找不着嘴」時有發生

程傳濤介紹電動移位機的視頻評論區里,有經驗的網友不斷提出疑問:「把老人扶坐起來也很費力怎麼辦?」「坐在移位機上,怎麼給老人脫褲子?」

這些疑問隱含的一個現實是,現階段的智能產品「尚未實現真正的智能或智慧」。翻身、餵飯、搬運這類機械重複工作仍無法由機器精準完成,讓護理員無法把精力投入更高層次、更精準的護理。

和電動移位機一併購入福滿堂的,還有為失能老人助餐的餵飯機械人。試用時,程傳濤發現,正常人按照規範使用,機器確實可以解放雙手,但面對失能臥床、無法調整脖子角度的老人,機器則難以識別用戶,「找不着嘴」的情況時有發生。

智能養老的複雜性在於老人個體情況差異極大。同樣是餵飯,在樂成養老旗下的恭和苑養老機構,有的老人牙口不好、吃得慢;有的老人手抖,但吃飯沒問題,嚼一會兒就能咽下去;有的老人有噎食風險,需要注意看護;有的失智老人像孩子一樣,沒法坐下來安心吃飯,就愛四處遊走。即便採用統一的餵飯機械人,可能只有兩三位老人勉強能讓機器餵食。

現有的智能設備也難以匹配複雜的養老場景。齊英林向南方周末記者舉例,假如地上灑了一攤水,會成為老人跌倒的重大隱患,但是掃地機械人只能按照既定路線清掃,無法及時、定點地清理灑水處。

即便如此,齊英林、程傳濤所在的養老機構已走在了智能養老的前列。2017年以來,張思鋒團隊深入國內3省10市23個縣(區),走訪四十多家養老機構,幾乎沒有看到高智能養老服務機械人的實際應用案例,設置智能床位等輔具的養老機構不超過調研總量的10%。

上海傅利葉智能科技有限公司康復創新項目產品總監楊志豪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養老產業在很多情況下無法作為獨立產業明確地區分出來,傅利葉智能聚焦機械人技術在智能康復領域的應用,多數產品同時適用於年輕人和老人。在前期研發階段,會考慮老年群體的需求,但不會針對性地推出「老年版本」。

工信部等多部門印發的《智慧健康養老產業發展行動計劃(2021-2025年)》提出,要重點提升智能產品供給能力,發展健康管理類、養老監護類、康復輔助器具類、中醫數碼化智能產品及家庭服務機械人五大類產品。

張思鋒認為,研發高智能養老服務機械人的重要性不亞於研發自動駕駛汽車。目前智能養老產品的局限性在於仍然離不開人力服務,尚不能從根本上減少人力使用。

有些智能產品不但無法減輕負擔,還會增加護理員的工作量。福滿堂有一台能讓癱瘓老人重新「站」起來的助行機械人,但老人使用時仍需護理員輔助。無奈之下,兩萬元一台的助行機械人被放置在樓里,家屬在旁看護之時可以免費使用,如果需要護理員輔助,則需另外收費。

「脫離了社會現實」

免費試用時,助行機械人是福滿堂的「搶手貨」,腿腳不便的老人都想康復鍛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增加收費機制後,幾乎沒有老人願意為此掏錢。

一副能識別出老人摔倒,還能通話、定位的智能拐杖,售價近1000元,在福滿堂同樣滯銷。程傳濤還看中過能監測老人心率、體溫、起夜次數的智能床墊和一款智能手錶,但最終沒有引進,「這些成本最終要轉移到老人身上,但三四線城市的老人還沒有購買智能產品的支付能力」。

即便社區安裝了部分智能化養老設施,也很難像集中式養老社區一樣承接後續服務。

齊英林認為,普通的社區里,分散式的居家養老給智能設備的鋪設增加了難度,就算安裝了緊急呼叫器,也是由社區工作者而非醫生護士響應,難以在第一時間為老人提供救助。只有需求相對集中時,才有可能組織起大量資源為老人服務,「老人要的不是那個(智能化)東西,而是後續的由人提供的專業化的托底服務」。

雙橋恭和家園的養老模式,在日本叫做「提供服務的老年人住宅」。但不論在日本還是中國,這種模式遠非主流,更多的老人選擇在家中老去。國家衛健委老齡健康司曾將中國養老模式概括為「9073」的格局,90%左右的老人居家養老,7%左右的老人依託社區支持養老,3%的老人入住機構養老。

張思鋒直言,和多數智能養老產品一樣,集中式的養老模式目前難以推廣,也是因為沒有匹配老人的支付能力和養老觀念,「脫離了社會現實」。

福滿堂頤養中心很難見到80歲以下的本地老人,程傳濤接觸的老人里,多數人過了70歲還需要在家從事做飯、照顧孫輩等勞動。有些老人找到程傳濤,想來養老院,但子女不同意,「說是為了孝敬老人,但老人自己知道,他們是不想失去一個免費的保姆」。

被忽視的失能老人需求

除了觀念和支付能力,還有一個時常被忽略的問題——面對智能養老,有大量老人只能被動接受服務。他們滿意嗎?這個問題經常得不到準確的回答。

拿着一台智能便攜式洗浴機,程傳濤為院裏一位長期臥床、無法翻身的老人上上下下擦洗了十五分鐘,這個基於霧化納米水滴技術的助浴設備可以實現在床上洗浴而不弄濕床具。

重度失能的老人,常伴有意識和口齒不清。試用結束,程傳濤讓老人用眨眼次數來表達感受,滿分是五星,老人眨了四下眼睛,剩下的一星去哪了?程傳濤自問自答——大概是不如淋浴舒服。

智能養老的服務對象里,失能老人是一類特殊群體,他們的生活起居、醫療護理都必須依賴他人的幫助和照顧,業內常用「一人失能,全家失衡」來形容失能老人對家庭造成的巨大影響。但在社會層面,失能老人時常處於隱身狀態。

深圳作為科技有限公司專註失能人群的智能護理,董事長助理蔡誼潼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目前產品推廣的一大難點是曝光度太低,失能群體的照護不能受到廣泛重視,「智能護理」的新概念還未形成業態。「作為科技瞄準失能老人的智能護理賽道,最初源於創始團隊成員都有照顧失能人員的經歷,進而發現國內關於失能人群的智能護理產品與企業還是空白。」

大小便智能護理機械人能夠自動處理失能老人的排泄物。|受訪者供圖

同時被忽視的,還有失能老人的養老需求。「失能失智老人首要的需求是健康護理,同時還應關注心靈慰藉與精神狀態的改善。」調研過程中,張澤滈發現由於行動能力有限,失能失智老人長期缺乏溝通與社交,在精神慰藉方面比一般老年人的需求更高。

程傳濤認為,「9073」模式下,7%的社區養老主要解決自理老人的養老問題,3%的養老機構則必須直面失能老人的養老剛需。

按照健康狀況(自理-半失能-失能)和收入情況(低收入-中收入-高收入),張思鋒把老人劃分為九種類型,提出半失能、失能老人是養老服務的關鍵對象,中低收入的半失能、失能老人應是政府重點資助、社會重點關注的對象。「未來智能養老產業的發展方向,也應該將資源集中給失能老人,在供給側研發高智能養老護理機械人,在需求側提高老人的支付能力,在高科技和普及化兩端發力。」

「養老的本質是錢和健康,有其一就能解決大部分養老問題。既沒有錢,又沒有健康的老人,養老才是最棘手的難題。」程傳濤說。

蔡誼潼表示,站在供給角度,研發一體化智能機械人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從初期的硬件設備,到軟硬件結合,再到形成大數據平台,深入了解失能老人個體的差異化需求,「計劃在未來三到五年,研發出一站式解決失能老人方便、洗澡、吃飯、上下床、走動、穿衣等六項護理需求的智能護理艙」。

電影《機械人與弗蘭克》裏,患了阿茲海默病的弗蘭克和機械人成為好友。在雙橋恭和家園,有失智老人已經認不出子女,卻把日日照看的護理員當作自己的小兒子,還有失智老人離世前喊着護理員的名字,希望能見他一面。「智能養老的盡頭,不是讓機器取代人,也不是把養老完全交給機械人。安寧療護這類不可替代的人文關懷服務,依然需要人的參與。」張思鋒說。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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