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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身陷「漁網」的大學生

—回憶「苦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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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飛逝,物換星移。半個多世紀,歷經四代,還有必要回憶「苦藥社」?

近年來,它屢被提起,表明仍受關注。但,或不準確,或系妄說,或引出疑惑。

一位英國傳記作家,名菲利普·肖特,把它與偉大領袖聯繫起來。他在引述領袖的「釣魚論」(「現在大批的魚自己浮到水面上來了,並不要釣」)之後,寫道:「運動接下來擴展到北京大學校園裏……學生團體也組織起來了,取名如『苦藥方』、『低層之聲』、『野草』及『春雷』等……」(《毛澤東傳》374頁,中國青年版,2004年)。——菲利普先生說錯了名稱,說錯了學校。

重慶某刊有文章說:「北師大的校刊《苦藥》……是中央整黨整風期間的刊物之一」,「《苦藥》社聲震文壇,全國有近30個高等院校的學生組織申請成為苦藥社分支機構。」「全國許多著名作家和專家教授為它撰稿」(參見《重慶文藝》20007年第2期)。——此說不靠譜,與實際相距甚遠。

炎黃春秋》(2010年第9期)所刊《沈巧珍當「右派」》提到,沈巧珍因為寫了一篇《李壯士打狗孝主》,「作為苦藥社《新今古奇觀》系列之一貼出」,後「收入油印的《苦藥特輯》。『苦藥社』定為反動黨團後,凡是在《苦藥特輯》發過文章者,均在劫難逃。」——讀者或生疑:「苦藥社」是什麼組織?它如何定為「反動黨(社)團」?《新今古奇觀》與《苦藥特輯》是怎麼回事?作為當事人,親歷者,苟活的「苦藥」人,有責任澄清事實,說明真相。

以下憶述,以當年北京師大真正校刊《師大教學》(下稱「校刊」)為線索與依據,並參考一度在互聯網上顯現的《北京師範大學大事記(徵求意見稿)》(下稱「《大事記》」)。

一、「並不是整黨外人士,而是為了給共產黨提意見」

「苦藥社」,是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四年級(1957屆)4、5兩班(原乙班)部分學生,在那個「不平常的春天」里,即1957年5月下旬,為響應「幫助黨整風」號召,在黨團組織動員、支持下,自發形成的社團。

《新今古奇觀》是「苦藥社」幾名成員(同住男生宿舍西北樓418室)所寫章回體大字報,因模擬古代小說《今古奇觀》體式,故冠以「新」字。

《苦藥特輯》系《新今古奇觀》及《奇冤記》(「苦藥社」另一章回體大字報)等的油印合集。

至於,「苦藥社」如何從幫助黨整風的學生組織,而定為「反動社團」,這要從學校當局兩次傳達,以及一份中共中央文件說起。

1957年3月5日,北京師大召開全校師生大會,黨委書記傳達毛澤東主席2月27日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按,與「反右」開始後發表的文本有極大不同)。所傳達的講話內容,對於師生解放思想,在整風中大膽鳴放,極具鼓舞和推動作用。

5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要求在全党進行一次普遍深入的反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全國整風由此開始。

5月11日,「北京師大黨委召開全體教職員學生大會。黨委書記何錫麟傳達毛主席在中共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和彭真在北京市委宣傳工作會議上的報告,動員開展學習《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大事記》)

在會上,黨委書記「談到了整風的對象」:「這次整風主要是整共產黨的風……並不是整黨外人士,而是為了給共產黨提意見,更好的幫助共產黨員整風。」「他代表黨委向大家保證:『不管大家提什麼意見,片斷的或系統的,正確的或錯誤的,都可以談,都是為了幫助黨更好的整風。黨委絕對禁止任何黨員對提意見的人有打擊報復行為,黨員對批評有不同意見不能壓。』」(5月17日校刊)

這是面向全校(包括當時新、北兩校區,各系教職員工學生)召開的整風動員大會。(此前,召開過民主黨派聯席會,教授、副教授座談會,「要大家幫助黨整風」。)但此後十多天,各系學生只是參加班組內的學習、討論,雖經黨團組織號召,並無更多「幫助黨整風」的實際行動。

5月19日,北京大學出現第一張大字報,迅即形成高潮。消息傳到北京師大。22日,北京師大中文系穆木天教授在《光明日報》發表《我的呼籲》,批評校內宗派主義,並提及學校某黨員領導幹部「違法亂紀亂搞男女關係之事」,師生聞知反響強烈。次日,在師大新校校園貼出首張大字報,題名「底層之聲」(《毛澤東傳》誤作「低層之聲」),它將師大整風開展遲緩與黨委書記(即「某黨員領導幹部」)聯繫起來,意指受到領導壓制。「底層之聲」點燃第一把火,激起師大學生參與整風的熱情,大字報很快貼滿校園。

「苦藥」第一張大字報也在此時貼出,是中四4班住同一寢室(西北樓423室)男同學(衛之祥、蕭敦煌等)所為。內容是,總務處對學生生活關心不夠,列了幾條意見,署名「苦藥」,寓意「良藥苦口利於病」。在他們帶動下,又經系、年級、班的黨團組織和學校團委動員、鼓勵,4、5兩班更多同學陸續有所行動。由於不了解校、系情況,有不少同學,就根據校團委周之良副書記的講話精神,採取訪問知情人,整理成訪問記的方式,寫大字報,反映學校存在問題。4班另一寢室(即西北樓418室)受所見北大學生《新儒林外史》啟發,馮三浩、汪智、周家駒等室友分工寫出一篇篇《新今古奇觀》,材料主要選自大字報的揭發。5班同學李授珊在「肅反」運動中曾蒙冤被鬥,感受深切,則專以「肅反」冤案為內容,據親見親聞,寫出章回體《奇冤記》。這些大字報,因系同班同學所寫,均援例同署「苦藥」,而且在宿舍區西北樓東側牆上,開闢了「苦藥」專欄。一時間,「苦藥」大字報,尤其《新今古奇觀》、《奇冤記》,因其形式新穎、語言幽默而備受關注,觀者眾多。不少人邊看邊笑,讀得津津有味,乃至嘖嘖稱讚。

「苦藥」之成為「社」,即「苦藥社」正式成立,以班級團幹部主持召開的班團會議為標誌。在會上,經提名與討論,推舉了社長(衛之祥)、副社長(谷興雲),以及總編輯(鄭景星)、訪問組長(胡家瑞)、編輯(馮三浩、李授珊)。嗣後,訪問,寫訪問記,《奇觀》、《奇冤》二「章回小說」,即以「苦藥社」名義,繼續進行。以4班男同學(西北樓416室,所謂副社長、總編輯、訪問組長等住此室)為主,且獲得學校教材科支持,負責將《奇觀》、《奇冤》等合編為兩輯《苦藥特輯》(油印本),在北飯廳(學生食堂)門外分發。(每冊收5分成本費,繳給教材科。)

此即「苦藥社」整風階段大致情況。分列其特點:1、成員多為共青團員,受黨團組織支持。2、具有一定群眾性,包括4班大部分同學,5班部分同學。3、組織鬆散,無須報名、申請、填表、登記,無證無牌,無花名冊,無準確成員人數;有參加「苦藥」訪問、或寫大字報署「苦藥」者,亦可說自己並非「苦藥社」成員。4、多是自願、自發活動,一人,三五人,一寢室,寫什麼,用何種形式,等等,均不受限制,無須請示、批准、匯報。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都是根據中共中央指示精神,經學校黨委動員與號召,為「幫助黨整風」而成為「苦藥社」成員,或積極參加其活動的。因為,黨委書記關於「整風的對象」的宣示,以及「代表黨委向大家保證」的內容,他們是聽得清楚,堅信不疑的。

二、「苦藥社」的言與行

「苦藥社」的「言」,主要是評論、訪問記與後來編印成冊的《苦藥特輯》。前兩種,校刊有所選登。

經查閱,校刊發表「苦藥社」3篇「社(短)論」:《擁護黨委領導大鳴大放——聽何副校長報告》(5月28日),《深入、細緻地開展整風運動》(6月2日),《既要幫助黨整風,就必須拿出全部熱情,行動起來!》(6月4日)。

首篇(谷興雲執筆)寫於5月27日。情況是,全校師生已發動起來,連日揭出許多問題,而領導似乎按兵不動,遲遲不表態。終於,在26日晚間,「何錫麟代表黨委就進一步開展整風運動問題向全體同學作報告。」(《大事記》)4班5班與「苦藥社」同學備受鼓舞,經座談討論,當即寫了這篇大字報,稱:「黨委會已從被動轉入主動,……領導起運動的開展,我們堅決擁護」,也對運動的「進一步展開」,提出幾項建議。

第二篇(衛之祥作)及第三篇,與第一篇內容相似,皆為關於整風運動深入開展的評論。對學校領導關於整風中的問題「還沒有作出具體措施」,「看不到師大黨委的堅決的行動」,等等,表示焦急和不理解。

這些青年學子太幼稚,太天真,他們哪裏知道其中玄機?哪裏知道,釣翁或漁夫是在耐心等待「大批的魚自己浮到水面上來」,伺機收網呢!

校刊所載「苦藥社」寫的訪問記,有《訪問記》(5月28日)、《訪黎錦熙教授》(6月1日)、《訪人大代表馮亦代先生》(6月2日)、《訪我校前總務長張重一先生》(6月9日),共4篇。

第一篇內容較多,《訪問記》是總題,或是欄目名稱。實際含兩篇,各有標題。標題近似章回小說回目,實際內容是知情人的談話:其一為《系業務主任不得過問黨書記獨掌陰陽乾坤》,是對本系主任黃藥眠教授、副主任蕭璋教授的訪問;其二為《學術空氣何其淡薄級別評定秘密似謎》,是對本系李長之教授的訪問。後3篇,訪問對象已標明;馮亦代先生作為全國人大代表,曾至師大視察,所以也成為訪問對象。

包容《新今古奇觀》與《奇冤記》等的兩輯《苦藥特輯》,經過一場「文化大革命」,已難覓蹤影。(所幸,近日尋求到一冊第二輯。)在校刊批判文章中,作為罪證,批判者舉有其若干片段與回目。

以下《新今古奇觀》8篇回目,即校刊批判文章所舉出者:

《老教授蓋手印當場受辱小官僚問情況盛氣凌人》(第一回)

《怪客臨門,拍案擊桌主人肅坐,哆嗦無言》(第八回)

《夙夜辛勞,受『拉攏同學』之責自覺餵豬,得『不負責任』之名》(第九回)

《李女士臨陣先退卻系黨委徇私就妙齡》(第十回)

《智『一鳴』妙計護三害勇群眾全力保整風》(第十四回)

《李壯士盜狗孝主憤憤生為犬申冤》(第十七回)

《秘密校長秘密去師生員工皆不知》(第二十一回)

《滴淚滴血談宗派秉公秉理話官僚》(第二十七回)

據悉,第十七回《李壯士盜狗孝主》系馮三浩兄所作;沈巧珍之《李壯士打狗孝主》,乃同題材另一大字報。謹順及。對《奇冤記》,校刊批判文章只提到2篇的回目:

《王教授被誣反革命譚主任恢復紅黨員》(第一回)

《張書記鬥爭憑權威劉教授要求做公民》(第七回)

據考索當年資料,並撰寫者回憶,《新今古奇觀》寫了32回,《奇冤記》寫出11回(刊發7回)。《苦藥特輯》的三四十篇文章,雖長短不一,良莠不齊,卻均從校內(某系、某科室、某部門,等等)取材,一篇專寫一人一事。這些曾引起師生關注、產生相當影響的文字,在幾十年後重讀,人們可能作出各種不同評價,但首先應辨明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它們是否「反黨反社會主義」?是不是「毒草」?能不能據以從政治上定罪?

上面說了「言」,再說「行」。

菲利普先生評論道:「毛本人對這類指控(按,指『僅僅是由於自己的思想而受罰』)也很敏感。『這些人不但有言,而且有行。』他宣佈說。『他們有罪。言者無罪的說法對他們不適用。』這是蒼白的辯護。」(《毛澤東傳》375頁)

根據偉大領袖「宣佈」的精神,「苦藥社」也應該「有行」。最主要的「行」,即參加人數最多的,是訪問,以及連帶着的寫訪問記,張貼出去。訪問過的知情人,包括校、處、系若干領導人,本系、外系某些教授、副教授,原在本校工作後調出的幹部、教師,一些部門的職工,等等。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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