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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杉:一個臥底,和上百個被拐的孩子

這個對我影響非常大。我骨子裏覺得這就是偶像,得行俠仗義,得見義勇為。

小學畢業後,我考上初中。這時候,剛好我姐姐也考上師範學校了。家裏太窮,只能供一個孩子上學。初一上學期剛上完,我就輟學了,把上學的機會給了姐姐。

13歲那年,機緣巧合,我進了河南登封少林寺

在少林寺,我學了散打,覺得自己離當英雄的夢想近了一步。那之後,我又去當了偵察兵。可直到2003年退伍,也沒成英雄。在廣東,我當過保安,也在幾家跆拳道館當過教練,我參與過一些社會上組織的義務反扒、反傳銷,看着那些犯罪分子被繩之以法。但還是沒人覺得我是英雄。

關注打拐是2007年。當時我路過廣州體育中心門口,看到有賣花小孩抱路人的腿,路人一腳把小孩踢飛,小孩又湊過來繼續纏着買花。我覺得不對勁,這些孩子看起來是被操控的。我當過偵察兵,有些偵察經驗,決定跟蹤花童,探個究竟。

為了逼真一些,我在網上徵集了一名志願者「女友」,假裝情侶去花童聚集的地方買花,漸漸和他們拉近了關係。再進一步觀察他們的軌跡,如我所料,花童都是被拐賣來的。我把收集到的證據交給警方,最終有6個從江西、安徽拐來的孩子獲救,7名犯罪嫌疑人被抓獲。

這件事過後,沒人獎勵我,也沒人表揚我,我甚至沒覺得自己是英雄。那時候,我以為英雄必須流血、受傷,我並沒那樣。也就是那一年,我給自己起了「上官正義」這個名字,後來嫌這個名字太長,我又給自己起了個小名,叫「仔仔」。這些名字沒什麼特殊意義,就是覺得好聽。

不久後,我在貼吧還創建了話題,「如果有販賣孩子的消息,請告訴我」,很快收到了幾千條私信——足以見得當時買方市場和賣方市場有多大了。我記得公益組織「寶貝回家」有個數據,說那個時期,我國每年有兩三千個失蹤兒童。

2009年,公安部開展「打拐」專項行動,建立了「打拐DNA數據庫」。我也從那時起,開始臥底「販嬰圈」。起初,很多信息來自QQ和貼吧,線索很模糊,我只能請假去一一核實。

我當時還在當跆拳道教練。那時候的廣州,說實話只要你能吃苦,是能賺錢的。最多的一個月,我拿到了2萬多塊錢。那時候發錢經常是發現金,每個月發完錢,我就坐在床上數。從2005年年底,到2007年7月份,我差不多存了40萬左右。你想在那個年代,有40萬塊錢得多開心。

可是從我做打拐起,我就得請假了。剛開始,每月請假一次,後來每周要請假,再後幾乎天天要請假,我都不好意思了,積蓄也很快花光。每次打拐,最大花費是交通和住宿。僅核實線索,花費還少一點;要是加上解救,每次都要花五六千元。

很有意思的是,在做這些的過程中,因為需要和對方鬥智鬥勇,會很充實也很有成就感。但解救任務完成後,反倒沒那麼充實了,有時候還會懊惱——我怎麼又花了那麼多錢。下一條線索過來後,我立馬又投入進去。這些年,都是這樣循環往復。

2010年,我辭去跆拳道教練工作,成了一名「專職」打拐志願者。後來的經濟收入,主要是在網上教小朋友寫字。我的學生只知道我是老師,別的一概不知。

從那時起,我開始偽裝多個身份,潛伏在多個QQ販嬰群里臥底。整個過程,就是拿到線索去核實、取證,準確無誤後上報警方。每一條線索的核實,短則兩三個月,多則一兩年。很多時候,由於種種原因,線索中斷後,只能放棄。

演技

從2007年算起,今年是我民間打拐的第16年。聽起來很久,可每次我想起這16年的時候,有時候發現自己什麼都想不起來。我的人生,像是被封印在打拐上了。

這些年我過得很累。經濟壓力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因為需要不停變換身份。我的身份,最多的時候是有錢人,自己啃着燒餅,出去都要租豪車、住高檔賓館,好讓那些人相信我有錢買孩子。很多時候,我還得同時冒充兩個人——先冒充大老闆,再冒充大老闆的老婆。

如果同時跟進幾條線索,就得用到多個身份。我經常怕自己記錯,影響整個事情。

一次臥底時,我把本該發給警方的短訊,發給了人販子。對方本來正在和我聊天,馬上不說話了。我很快反應過來,開始想怎樣找補。過了一會兒,我直接把電話撥了過去,上來就反咬一口,「你是不是警察」。人販子生氣了,「你才是警察」。

好在那個人智商不高。我謊稱是在拿短訊試探他,他也就信了。

我挺佩服自己的演技。有一次約好了和一個人販子見面,我同時喊了警方去。對方很實在,給我搞了很多老家的大米。直到他被抓,都還在喊着,「我是給我大哥送大米的。」

大家叫我仔仔,或者上官正義,沒人知道我的真名。這麼多年,我從來不露臉,有媒體採訪時,也都只能用背影或面部打碼圖。我不害怕被報復,主要是擔心暴露後,臥底工作很難搞下去。現在人販子警惕性越來越高了,我最常遇到的狀況,就是約好見面後,我到了,對方一直沒出現。我知道,對方可能在暗處觀察我。

因為我處處謹慎,至今也沒暴露過身份。畢竟,做打拐的前提就是不能讓自己出事。有時候我和人販子聊天,還特意提醒他們,得謹防「上官正義」,對方怎麼能想得到我就是上官正義本人呢?

拐賣兒童的手段這些年也有不少變化——最早就是簡單粗暴,直接上街把孩子擄走,現在滿街都是攝像頭,這種做法很少人用了。如今多是網絡販嬰,隱蔽性更強。男孩價格12萬左右,女孩8萬左右。至於買方市場,以前多是潮汕一帶,那邊對男孩的需求量大。現在沒什麼地域之分,對性別也沒那麼多特殊要求。

賣證的圈子也在變化。剛開始,是找關係從醫院搞證,一個只需要幾千塊。後來有人覺得市場有利可圖,專門做起這個生意,出生證價格一下漲到幾萬元。最瘋狂的時候,一張證能賣到10萬元。

2016年在福建臥底時,我掌握到一個團伙賣了600個出生證,證件來自山東、湖南、河南、貴州、雲南等地的醫院。而當醫院的證件變得不好拿出來後,有人在編號上做手腳。他們掌握了真實的證件編號,通過做假證的人,將編號搞上去。這種辦法,是這些年最常用的。

大約兩三年前,我在河北某地暗訪出生證買賣時,當地有數百人參與了進去,很多是公職人員,除了醫院副院長,還有計生辦、衛生院人員,以及鄉村幹部和派出所輔警。當然,最後他們都被判了刑。

我還始終想不通一個問題,當事人拿着問題證件落戶時,戶籍人員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之前,我遇到過一個例子。有個福建平潭的人給孩子上戶口時,拿着湖南省郴州市汝城縣集龍鄉衛生院的出生證,這種情況,戶籍人員怎麼能視而不見呢?怎麼也得好好核實下吧。

因為買賣出生證明的事,我給有關部門寫過建議,但還是杜絕不了。沒辦法,我只能頻繁接受媒體採訪,想藉此震懾一下那些人。哪怕他們收手一星期,都可能挽救一個家庭。

「英雄」很忙

我做這些都是自願的,沒什麼特別的信念支撐我。就像有人喜歡釣魚,有人喜歡騎車,愛好而已。

我家人從不干預我,因為我私隱工作做得好,他們也沒受到過威脅。真要有那麼一天,我相信我可以保護好他們。唯一的虧欠,就是很少能陪伴家人。臥底襄陽時,從8月份到現在,我就只有國慶節回家待了4天。平均起來,這些年,我每月在家的時間只有一周左右。

說實話這些年我挺累的,每次出去(打拐),大腦都在高速運轉,生怕忽略每一個細節。長期緊張導致我神經衰弱,2016年開始,我嚴重失眠、焦慮,頭髮一把一把掉,吃了很多藥也不管用。我還去看過心理醫生。結果我快把心理醫生聊焦慮了,讓我趕緊走。

實在難受的話,我就鑽到大山里躲幾天,沒有手機信號後,才能放鬆一下。

但一回到有信號的地方,晚上還是會失眠。睡不着覺的時候,我大多時間是在復盤工作,有時也會寫下童年經歷,但越寫越興奮,更睡不着了。有時候好不容易睡着了,又開始做噩夢。在夢裏追人販子,我眼看着他們跑了,我卻跑不動。一着急,又醒了,再也睡不着。

我對英雄的理解也發生了變化——英雄也不見得要流血、受傷。但我至今都沒覺得自己是英雄,也不想做英雄了。我只想當個普通人,然後安安心心睡一覺。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冷杉RECORD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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