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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本是同林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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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德懷和浦安修

在大陸高級將帥中,彭德懷的婚姻,是最嚴謹也是最悲摧的一個。

他出生貧寒,八歲時母死、父病,家貧如洗。十歲時,一切生計全斷。正月初一,家中無粒米下鍋,他帶着二弟,第一次出門當叫化子。討到油麻灘陳姓教書老先生家,逢年過節,人家要講個吉利,問兄弟倆是否招財童子,彭德懷不會說謊,照實回答說:「我是叫化子。」人家不給施捨。二弟彭金華一看主人臉色不對,趕忙改口說:我是招財童子。主人高興了,給了他半碗飯,一小片肉。

這個一輩子不會說謊的彭德懷,在18歲時,為改變窮困處境,毅然投身軍隊。由於他作戰英勇,處事果斷,幾年間,便從二等兵、一等兵、副班長、班長升到排長,到1921年,已經是代理連長了。

還沒等他來得及回家辦理婚事,就聽家鄉傳來噩耗,他的未婚妻周瑞蓮已經跳崖身亡。周瑞蓮是彭德懷舅舅收養的孤女,彭德懷母親去世早,父親有病,祖母年邁無人照料,勤快懂事的周瑞蓮就常來彭家幫忙料理家務,縫補衣服,清掃房間,有時也到地里幫忙。彭德懷很喜歡這個表妹,二人情同手足。後來就由舅舅做主,替兩人訂下了親事。

原本,這樁美滿姻緣,只待時機成熟,便會結成連理。不意突然發生悲劇,舅舅借人錢財無力償還,債主上門追討,提出讓瑞蓮賣身抵債,瑞蓮寧死不從,竟憤而跳崖身亡了!

此後,彭德懷有好長時間沉浸在悲痛之中。大家為了讓他從悲痛中解脫出來,不斷有人給他提說婚事。1925年,彭德懷27歲,已升任國民軍營長,這才經人介紹,和一個叫劉細妹的女子走到了一起。劉也是湘潭人,生於1908年,小彭德懷10歲,是鄉間貨郎的女兒。婚後,彭德懷替劉細妹取名「坤模」,希望妻子能成為女人中的楷模。劉坤模讀過幾年書,彭德懷供她繼續上學,還為她在湘潭找到一個小學教員的職位。那段時間,夫妻間彼此恩愛,過得也還甜蜜,劉坤模很慶幸自己找到了一位好丈夫。

1928年,大革命失敗,彭德懷與滕代遠、黃公略發動平江起義,創立紅五軍,彭德懷任軍長兼第13師師長。起義前,彭德懷讓劉坤模回家,答應形勢穩定後再去接她。但自此一別,兩人從此失去聯繫。此後,彭德懷率部轉戰於湘鄂贛地區,建立起三省邊界革命根據地,再後來,又率紅五軍主力到達井岡山,與朱毛領導的第四軍會師。

而在老家,劉坤模因為彭德懷受到通緝,只能以「匪屬」之身,輾轉漂泊。在歷盡艱辛、走投無路之下,經陶鑄的母親認識了在漢口教書的徐任吾,兩人後來結為夫妻,生有一女。直到1937年,平型關大捷的消息傳來,劉坤模才知道十年來音信全無的彭德懷還活在世上,而且從報上得知,彭德懷還是八路軍副總指揮。

於是劉坤模修書一封,信封上寫「平型關彭德懷收」。這封信在烽火連天的路途中,居然送到了彭德懷手上。彭德懷收到信後非常高興,當即回信讓劉坤模到延安相見。他在信中寫道:「坤模妹,在槍林彈雨中收到你的信,很興奮。你要來,可去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找林伯渠主任。」劉坤模按信上指示,來到了延安,正巧彭德懷也由前線返回延安開會,這對離散了十年的夫妻終於走到了一起。

但遺憾的是,久別重逢的兩人,並未能破鏡重圓。劉坤模向彭德懷訴說了自己10年來的遭遇,如何在國民黨的追索下離家出走,顛沛流離,又如何在擔驚受怕身心交瘁的情況下,與人重組家庭,還生下了一個孩子。作為一個女人,她沒有別的辦法,希望彭德懷能夠理解。並明確表示,希望夫妻團圓,再不分離。

劉坤模的出現,讓彭德懷一度非常欣喜,10年的音信杳無,終歸又相聚在了一起,他已年屆40,還是單身一人,當然渴望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但等到聽說劉坤模也已重組家庭,且育有一女,彭德懷還是回絕了劉坤模的要求,他對劉坤模說:「你還是回到你丈夫身邊去吧,莫讓孩子失去親娘。」

多年後,彭德懷談起這段往事還嘆息說:「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她。」

劉坤模離開後,彭德懷曾表示此生不再娶妻。1938年,美國女記者史沫特萊去山西八路軍總部採訪時,和彭德懷有過交往,對這位八路軍將領非常傾慕,曾坦率表示願意共同生活,被彭德懷婉拒。甚至有傳聞說,丁玲也對彭德懷動過芳心。是否如此,不得而知。

總之,延安時期的領導們都陸續解決了自己的婚姻,唯獨彭德懷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大家都替他着急,不少人主動跑來牽線搭橋,都先後碰了釘子。

就在大家束手無策之時,386旅旅長陳賡站了出來,自告奮勇當了紅娘。彭德懷生性嚴肅,不苟言笑,除了打仗和工作之外,別的無暇顧及。怎樣才能讓他動心呢?陳賡眉頭一皺,想到一個主意。彭老總喜歡打球,那就組織一場女子排球賽,給他創造一個相親的機會。當時全國各地到延安來的女大學生不少,而且多數都是單身女性。這天,陳賡把這些女生組織起來比賽,事前並未通知彭德懷,只在比賽臨開場了,才去叫他。

一見面,陳賡就說:「老彭,今天請你參加一個活動,不知將軍可否賞臉?」

彭德懷一開始表示拒絕,說我事多,哪有功夫去看打球。陳賡也不反駁,只是裝着好心的樣子提醒說,你不去也可以,不過那些姑娘可是嘴不饒人,她們會說你彭德懷脫離群眾,架子好大!

彭德懷一聽,站起身來就往外走:「我老彭今天倒要看看,那些丫頭們有啥話說!」

這場比賽號稱八路軍機關的第一場女子排球賽。那天,場下觀看者助威聲響成一片,場上運動員精神抖擻英姿颯爽。氣氛一上來,彭德懷也一同吶喊助威,大聲喝彩。細心的陳賡發現,彭德懷對場上一名運動員極為關注,眼光總是跟着她跑。這女孩身材高挑,眉目清秀,球技也很出色,吸引得他不停地誇讚。

這下陳賡心中有數了,他故意問彭德懷:「你看哪個隊員好?」

「那個細高個。」

「哦,她叫浦安修,北師大學生,現在陝北公學當教員,學問、人品都好。」

接下來,在陳賡的安排下,彭德懷和浦安修開始見面接觸。交談中,彭德懷開門見山地說:「我只是讀過幾年私塾,家境十分貧寒,性情急躁。組織上讓我們見面,我顧慮很大。請你直截了當地表態,如果我們有希望,就談下去;如果沒有可能,咱們就友好分手。我做事喜歡直率,像打仗一樣,速戰速決。」

浦安修的回答非常得體:「您本來可以讀很多書的,只是家境貧窮,喪失了讀書的機會。我感覺您率直可敬,只是您是副總司令,我是普通一個小兵……」

聞聽此言,彭德懷手一揮說:「這不應該是障礙。」

通過交流,彭德懷發現眼前這位姑娘,有學問,有理想、有追求,是他夢寐以求的伴侶。兩人很快走到了一起,一如彭德懷的戰略思想「速戰速決」。

1938年底,彭德懷和浦安修在延安的一座簡樸的窯洞裏舉行了婚禮。一張粗糙的桌子,兩把木製的凳子,一副木床板,兩床延安土布做的被子,這就是兩人全部的結婚用品。

老戰友滕代遠拿出自己一個月的津貼5元錢,買了半篩花生,半筐蘋果,作為結婚禮品。幾個消息靈通的戰友趕來,吃了一頓比平常略為豐盛的晚飯,幫他們把行李搬到了一起,頓時,小小的窯洞裏,就有了溫馨的氣氛和家的感覺。

關於婚後的日子,浦安修曾在回憶中說:「那時候,我們過着清教徒式的生活。我不願在自己愛人領導的單位工作,想獨立地在實際工作中鍛煉自己,對這一點,德懷很支持,不要求我留在他身邊照顧他。我只有星期六才抽空到他那裏去。」

對於女人的愛,彭德懷是發自內心的,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則。一次在太行山,浦安修和彭德懷相聚後要回單位了,彭德懷要求浦安修自己走回去。浦安修說:「我一個人回去你放心嗎?幾里長的山溝,遇上野獸怎麼辦?你能不能派人送我一程?」彭德懷說:「你這麼大個女人還怕野獸?讓我派人那不行,等你自己有了警衛員的時候,自然會有人送你!」氣得浦安修哭了一場,說:「我再也不來看你了。」

胡宗南進攻延安時,彭德懷獨當一面,日夜操勞,身心疲憊。浦安修見丈夫不能好好休息,深感內疚,決定留在彭德懷身邊照料他的生活。中央批准了浦安修的請求,把她調到一野,擔任野戰軍司令部秘書。

49後,局勢穩定,他們終於在西安安下了一個「家」,床鋪還未暖熱,又爆發了朝鮮戰爭,彭德懷被詔令進京,奔向了國外戰場。

浦安修則先在西安工作,隨後到了北京,歷任輕工業部勞資司司長、北京師範大學黨委副書記。朝鮮停戰後,彭德懷回到國內,浦安修這才和丈夫過了6年的安定生活。隨即卻遭到意想不到的衝擊,導致夫妻關係破裂,最終走向悲劇。

1959年在廬山召開會議,彭德懷就大躍進中出現的問題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提了一些意見,隨即引來了暴風驟雨般的批判,非但國防部長的職務被撤銷,還被無中生有地扣上了一連串可怕的罪名……

對此,本當理解丈夫的浦安修,卻天天以淚洗面,陷入恐懼之中。她一遍又一遍地質問彭德懷:「你為什麼要寫信呢?你是國防部長,為什麼要管經濟上的事呢?」

彭德懷開始只是默默地聽着,時間一長,也就有些不耐煩了,夫妻感情開始出現裂痕。當浦安修責怪他驕傲,要他向毛主席檢討認錯時,彭德懷便焦躁起來:「這不是驕傲!我是共產黨員,看到大躍進出了那麼多的問題,我能不管嗎?」

1960年後,鐵的事實證明彭德懷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卻又給他扣上「裏通外國」的大帽子。浦安修又陷入了惶恐之中。回到家裏就質問彭德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和赫魯曉夫究竟談了些什麼?」

別人誣陷也就罷了,就連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也來懷疑,這讓彭德懷深感憤怒,大聲說:「你不要再問了,你相信我會『裏通外國』嗎?殺了我的頭也沒有!為什麼要給我加上這樣醜惡的罪名?為什麼!」

承受着巨大壓力的浦安修當時任北師大黨委副書記,平常住在學校,周末才回家與丈夫團聚。處在當時那樣的背景,周末團聚已經不再有往日的溫馨,每次見面,幾乎都是以爭吵和哭泣告終。到了1962年,浦安修漸漸很少回家,彭德懷察覺到,妻子已經有了二心,他們20多年的婚姻怕是走到頭了。

因為妻子已經不再回家,彭德懷叫侄女兒彭梅魁替他傳話,約浦安修回家一趟,把問題說清楚了再分手。

那是10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天下午,秋風蕭瑟,浦安修按約來到吳家花園。彭德懷安排了一餐不錯的晚飯,飯後,彭德懷拿出一個黃澄澄的鴨梨,小心翼翼地削了皮,再把梨一切兩半,放在盤子裏。他看了看坐在飯桌對面的浦安修,溫和地說:「安修,你如果一定要離婚,咱們今天就分梨,這個梨,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浦安修沒有說話,拿起一半梨,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了。

浦安修要回學校了,彭德懷送她出來,夕陽下,一輛公共汽車開了過來,彭德懷緊緊握住浦安修的手,說了聲「再見」。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浦安修的身影上了車,目光中,依然還是延安時他熟悉的那個修長的身影;然而那個背對着他的身影,卻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秋風瑟瑟,秋寒似乎比往年來得早些,呼呼地吹動着彭德懷孤獨的衣衫。

分居後的浦安修,並沒有改變組織的看法,北師大甚至在新的黨委候選人名單中,劃掉了她的名字。這讓她陷入了極度痛苦之中,浦安修認為,這是因為和彭德懷的關係使她被打入了另冊,她只能進一步劃清界限,考慮之後,她向北師大黨委遞交了離婚報告。

北師大黨委將浦安修的報告呈遞給了北京市委主管教育的劉仁,劉仁又將報告呈遞給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楊尚昆說:「劃清界限並不一定要離婚呀!」隨後,報告轉到了周恩來手中,周恩來說:「彭德懷同意嗎?離不離應由他們自己決定。」轉來轉去,報告又轉到了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手中,鄧小平在報告上批示:「這是家務事,我們不管。」

就這樣,問題擱了下來,浦安修和彭德懷的夫妻關係一直未正式解除。

1965年,彭德懷由毛澤東點將派往西南三線,出任「三線」建設委員會第三副主任。浦安修聞訊前來送行,彭德懷依然像當年分梨時那樣溫和地說:「我走了,歡迎你到成都來,咱們再見面……」

不久,文革開始,彭德懷被紅衛兵揪回北京。幾次批鬥下來,彭德懷被紅衛兵打得筋斷骨裂,遍體鱗傷。彭德懷怎麼也想不到,1967年8月4日下午,在江青戚本禹的精心策劃下,他被揪到北京師範大學進行批鬥。陪鬥的除了張聞天、李培之(師大黨委書記)等人外,還有浦安修。

大會開始後,彭德懷被幾個彪形大漢強扭着手臂押進會場,浦安修也被以同樣的方式推到了彭德懷面前。自從1965年彭德懷去三線二人話別後,已有兩年未見面了,沒想到此時會在這種場合見面!浦安修看見彭德懷後,再也經受不住肉體的摧殘和精神的折磨,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隨即幾個大漢上來對她一陣拳打腳踢,硬是把她腳不沾地架了起來。

一個紅衛兵頭頭宣佈:「現在,由彭德懷的臭老婆,交代、揭發彭德懷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主席的滔天罪行!」

浦安修不忍心再看一眼面目全非的彭德懷,她的心在滴血,她用顫抖而嘶啞的聲音說:「好,我說,我要說!這些年,我氣他,惱他,怨他……」說到這兒,浦安修已經泣不成聲,「那是我不理解他。雖然我們合不來,但我從沒發現他有一點反黨行為,沒有!沒有!沒有!」

她終於憋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有人把她推到一邊,許多人朝她揮拳、吼叫,但她已經昏厥在地,什麼也不知道了……

彭德懷看到被蹂躪得脫了形體的浦安修,發瘋似地大喊:「為什麼要打她!你們打我吧!我和她早就分手了,她是無辜的!你們放開她!放開她!……」

然而,任憑他喊破了嗓子,也無人理睬。他的呼喊很快就被驚天動地的口號聲淹沒了。接着,一群暴徒撲上來,把他打得頭破血流……

後來,浦安修在談到那次批鬥會時,依然止不住肝腸寸斷,悲戚萬分:「我終身遺憾啊!我沒有把我的話全說出來,沒有能讓他理解我。過去我們鬧過,鬧得不可開交。只有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才真正認識他,理解他,也更愛他,敬他!」

這場批鬥會,成了夫妻二人永遠的訣別,直到1974年彭德懷去世,浦安修也再未見丈夫一面。這後來成了浦安修終身內疚的追悔。

1978年12月,彭德懷得以平反昭雪,過去的「罪人」又成了為國為民剛正不阿萬民敬仰的大英雄。如何看待彭德懷和浦安修的婚姻問題?有關領導在仔細研究了全部歷史以後,對她提出離婚、要和彭德懷「劃清界限」一事給予了諒解,仍然承認她彭德懷夫人的身份。

儘管如此,仍免不了人們對她的閒言碎語,浦安修主動提出離婚、離棄彭德懷的行為,成了她抹不去的污點。最終,浦安修背負着沉重的十字架,於1991年5月因患癌症離開人世,走完了她生命的最後歷程。

2021-01-05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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