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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四中歷史老師如何講述「911「事件

在題為「忽視養育人文精神的教育不是真正的教育」一文中,北京四中校長劉長銘提到一個關於該校歷史教師趙利劍的著名故事,就是2001年9月12日上午的歷史課。

他對這節歷史課的評價是「一個引導學生如何對待生命、尊重生命和對生命價值進行深刻思考與探求的教育課堂」。中國歷史老師如何在課堂上講述和評價「911事件」?趙利劍老師曾對學生說過一句話:博愛是人類道德的最高境界。多年後當他回顧這堂不同尋常的歷史課時,他的心情或如這篇文章的標題「敬畏生命回歸人性」,莊重、冷靜而虔敬。

敬畏生命回歸人性(2014)

文/趙利劍

「老師,您別講課了,講講昨天的事兒吧!」

「老師,我們都是住校生,沒看電視,你給我們說說吧。」

「老師,對這事兒您怎麼看?」

……

這是2001年9月12日早晨,當我走進高二八班的教室時,同學們七嘴八舌向我提出的要求。這節課我原本是準備按正常教學進度繼續講「鴉片戰爭」的,但我發現,學生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正課」上。其實,不要說學生,就是我本人,也還沒有完全從昨晚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記得「9.11」事件當天及之後一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那天是周二,我參加了學校組織的慶祝教師節活動後,剛剛回到家中,便接到朋友電話,他告訴我「出了大事」,有人駕駛飛機去撞擊美國紐約世貿雙塔!

我隨即打開電視。隨着時間的推移,整個事件的脈絡也逐漸清晰……極度的震驚使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盯着電視屏幕上那不斷重播的客機撞擊大樓的畫面,試着讓自己身臨其境:那些駕駛飛機沖向建築物的「聖戰者」,當然是「視死如歸」的,可那些飛機上被劫持的無辜乘客呢?當他們發現自己乘坐的飛機正在撞向世貿中心,正在撲向死神的懷抱時,他們心中是怎樣的感想呢?當那些世貿大樓里的人,發現一架龐大的飛機正在撞向自己,而自己卻躲無可躲、逃無可逃時,他們又會是怎樣的情緒呢?驚愕?恐怖?絕望?……還是其他?

讓我更加驚愕的是後來發生的事。隨着「9·11」事件消息的傳播,我發現有很多人竟處於節日般的興奮與喜悅中,他們或眉飛色舞地描述着事件的細節(殘酷的細節!),或揚眉吐氣地宣告美國霸權的終結,或意氣風發地讚揚肇事者為「反對美國霸權的英雄」。這其中,不乏教育工作者。

就在不久後我參加的一次教研活動中,一位論年齡我可以叫她「阿姨」的前輩在大庭廣眾之間「光明磊落」地坦承:「我覺得這事兒特別痛快,解氣,讓他美國想打誰就打誰,這回老實了吧?」一位剛從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教師,也大力附和,並聲稱自己一貫反美,深為此事而感到歡欣鼓舞!

我不禁想問問他們:你在大學裏都學了些什麼?你們是喝「人奶」還是「狼奶」長大的?你們又打算用什麼來「餵」你們的學生?你們希望學生長大了變成和你們一樣的人嗎?

至少,我不希望我的學生變成他們那樣的人。

……

對學生們的要求,我無法置之不理,或者照本宣科講我的「鴉片戰爭」,美其名曰「保持正常的教學進度」,否則,學生會失望,甚至會蔑視,我也就成了一個戰場上的逃兵。

我對學生說:我可以講,但我有個提議:讓我們共同為昨天事件中的罹難者默哀一分鐘。

很多學生表示贊同,而其他人並未表示出明顯的反對。

我宣佈默哀開始,但說老實話,我的默哀並不專心(說來慚愧,實在是對死難者的不敬),因為我要觀察學生。在學生的眼睛裏,我沒有看出漠然和漫不經心,相反,每一個人都低垂頭顱,表情肅穆。

孺子可教。

默哀畢,學生落座,該我講話了。然而,我該給他們說些什麼呢?

對於那些為「9·11」事件喝彩的人,我一直想問他們一個問題:假設死難者中有你的至愛親朋,你還會歡欣鼓舞嗎?如果回答是肯定的,我無話可說,也沒什麼必要說了;如果回答是否定的,即意味着:在這件事上,你的態度取決於死難者中是否有你的至愛親朋——你的至愛親朋遇難,你便哀矜涕泣;而別人的至愛親朋遇難,你便手舞足蹈——那麼,這算是個客觀的標準嗎?

我一直想弄清楚,人們為什麼要為這件事鼓掌叫好呢?有人說,因為這是反美的,所以我支持。

這是典型的「冷戰思維」。老一輩的國人對此應該很熟悉:先把某國置於假想敵的地位上(如美國),然後呢,「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都擁護」。事實證明,這是典型的非理性思維:美國有人提倡保護環境,你反對?美國有人反對種族歧視,你擁護?重要的一點是:在恐怖主義和美國之間,你寧可選擇恐怖主義嗎?你了解恐怖主義嗎?無論你是否了解,讀了下面的故事,你還會傾向於恐怖主義嗎?

1992年12月,基地組織在也門製造了一起針對美軍的炸彈襲擊事件。這次行動造成一名遊客和一名旅館員工死亡。該組織成員開始產生懷疑:殃及無辜是正義的嗎?一位基地組織的理論家解決了這個難題:如果被殺者是個好穆斯林,就能上天國;他要是個壞人,就會下地獄——這豈不是謝天謝地?!因此,死掉的那位遊客和那個旅館員工都將各自得到應有的回報。

多麼「美妙」的邏輯!你剝奪了我的生命,我還要感激你幫助我進入了天堂!如果我進不了天堂,那只能證明我不是個好穆斯林或者根本不是穆斯林,我咎由自取!我活該!

有人說,恐怖主義的手段固然有問題,但打擊的對象是美國的霸權主義,是讓美國逼的,難道還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去打擊美國嗎?

我不是政治家,不知道該用什麼手段去打擊美國的霸權主義,但我知道不能用什麼手段:不能用「9·11」的手段。因為這種手段突破了人類道德的底線!恐怖分子通過綁架人質並與其同歸於盡的方式,造成數千人的死亡!這不是在戰爭狀態下,也不是以個別政要為目標的政治暗殺,是完全針對平民的恐怖襲擊!要知道,在當天消逝的,是數千條鮮活的、無辜的生命!

美國總統奧巴馬在宣佈拉登死亡的演講中說得沒錯:「最慘痛的景象是那些無法展示在世人面前的。餐桌邊空空的座位,孩子們不得不在沒有父母的環境下成長。父母們再也感受不到孩子們的擁抱。我們的身邊被奪走了將近3000個生命,在我們的心中留下沉痛的悲傷。」請想像一下那情景吧。

況且,美國的霸權會因此而減退嗎?如果你是美國總統,你會因此而收縮你的霸權嗎?恰恰相反,你倒是獲得了一個堂而皇之的進一步擴張霸權的理由:反對恐怖主義。而其他國家只能免開尊口,因為在「9·11」事件中受損失的是美國,還因為那個似乎老生常談卻沉重無比的原因:恐怖分子的行為突破了人類行為的底線!

還有一個問題:恐怖主義是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因反對美國的霸權而起的「正義」行為嗎?如果沒有美國的霸權,就沒有恐怖主義了嗎?

現代中東恐怖主義源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其最主要的目的是在世界上建立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秩序,因此,凡妨礙其實現這個目標的勢力都會是其打擊對象,這其中既包括前蘇聯、美國等霸權主義國家,也包括中東各國的世俗統治者(原教旨主義者追求政教合一),與自己見解不合的其他教派,以及無數的無辜者。請再看下面的故事:

1997年11月,在埃及著名的旅遊勝地盧克索,6名恐怖分子在光天化日下打死了來自於七個國家的58名遊客,其中包括5歲的孩子和4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另有20餘人受傷。襲擊者的手段極為殘忍:先開槍射擊遊客的腿,再有條不紊地射擊其頭部;他們肢解屍體,把自己的宣傳品塞進遊客內臟;當着女兒的面割掉父親的頭顱……

事後,基地組織的二號人物扎瓦希里除了給別人栽贓外,還指責受害者,說他們不該來埃及,因為他們是異教徒,呆在安拉的土地上是對穆斯林和埃及的侵犯。

這又是什麼邏輯?是誰給了他權力,讓他代表安拉和埃及?持這種怪異邏輯的人如果統治了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不用我囉嗦,君且看塔利班統治下的阿富汗吧。

歸根結底一句話:他們有什麼權力去剝奪別人的生命呢?

如果我們僅僅因為恐怖主義者反對美國就去支持他們,我們又把自己置於怎樣的立場上呢?重要的是,恐怖主義這把火會不會燒到自己身上呢?聽說過英國詩人約翰·多恩的那首詩嗎?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

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衝掉一塊,歐洲就減小,

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

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因此

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它就是為你而鳴。

……

整整一節課,我都在闡述着我的觀點,「正課」一點兒沒講。而學生們對此有何反應呢?

鬍子軒同學在作文中提及:

「9·11」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早晨,第一節就是歷史課,趙老師一改往日的幽默風趣,很嚴肅地給我們講述了他昨晚聽到這件事後的感受,並譴責了這種慘無人道的行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被他深深的打動了,這是我最難忘的一節課。

另一位同學則說:

在談到對「9·11」恐怖事件的看法時,趙老師說:那些社會上的歡呼聲是幼稚的,是一種人性的泯滅。試想其中若有他們自己的家人,又當何以處之?聽了老師一席話,我心中充滿了內疚和自責,因為我也曾歡呼過。我不禁自問:「你的理智與良知在哪?」趙老師的話時刻警醒着我:凡事要理智,切莫做顛狂柳絮,輕薄桃花!

看來,學生認可了我這「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因為這「情」,是人皆有之的感情,而這「理」,則是建立在「情」的基礎上的提升。以前者動人,可喚起共鳴;以後者升華,則可促進理性的思考。而這「情」與「理」,最終都應回歸人類共有的最基本的東西——人性。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京城教育圈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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