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我不時會想起安徒生的童話《皇帝的新衣》。
不過,初讀已在二十多年前,如今大概只記得最後小男孩指着果體的皇帝大喊「可是他什麼都沒穿啊」。
最近剛好買了一本《安徒生童話選集》,重讀之下,解決了我的一些疑惑。
比如,國王和大臣明明是一個國家中精英中的精英,又不是傻子,為啥會被兩個外來的騙子騙得團團轉?
這就要說到這個童話中最妙的設定了:
那兩個騙子宣稱用他們的布料縫出來的衣服有一種奇異的作用:凡是不稱職的人或者愚蠢的人,都看不見這衣服。
這一招實在太厲害了,這是為國王和大臣量身定製的騙術,畢竟他們誰都不會承認自己不稱職或愚蠢,否則他們的地位將岌岌可危。先發制人,只一招,便堵住了所有想說實話的嘴。
簡潔,誅心,這兩個騙子,真是騙術大師。
只是,這個騙術要奏效,還得靠一個人的配合,那就是皇帝。
也許是距初讀時間太久,很多情節都忘了,我一直以為皇帝聽了騙子的話後,就立馬命他們織布了。但原著中,其實是有一段皇帝的心理描寫的:
「我穿了這樣的衣服,就可以看出我的王國里哪些人不稱職;我就可以辨別出哪些人是聰明人,哪些人是傻子。」
也就是說,如果皇帝不想去試探他的臣民,那麼騙子根本就不會得逞,皇帝也就不會讓自己最後陷入尷尬的境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首先皇帝有了這個需求,然後才有了騙子投其所好。你覺得騙子的騙術荒謬,那是因為你沒有這樣的需求。
這是一次心照不宣的合謀。
但事情就是這麼荒誕,雖然是合謀,但一個謊言誕生後,就會連謊言的推廣者也會被納入其中,受到謊言的牽制。所以當皇帝想知道他們織布究竟織得怎樣時,一想到不稱職和愚蠢的人看不到,心裏就感到不大自在,雖然他相信自己是用不着害怕,但還是覺得先派一個人去看看比較妥當。
雖然皇帝嘴上說自己用不着害怕,但內心裏是怯於面對真相的。相比之下,被派去的最稱職的老部長,卻要誠實得多,至少他沒有欺騙自己:「我什麼東西也沒有看見」。
但一想到看不見就意味着他不稱職和愚蠢,他就害怕起來,不敢把這句話說出口。緊接着更好玩的就來了,承認自己能看到還不夠,部長還對那匹根本不存在的布大加讚美:「啊,美極了!真是美妙極了!」
說到激動之處,他還創造性地增添了細節:「多麼美的花紋!多麼美的色彩!」
然而,從自保的角度,部長只需承認能看到就行了,不必裝模作樣地大家讚美。他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希望用這種極端的方式,給自己壯膽,催眠自己相信罷了。這是一種對恐怖的超量補償。
後來另一位誠實的大臣,以及皇帝本人和全體隨員都來看布,安徒生不斷強調,每個人都在內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所有人都不敢說出來,並且每個人都在不斷層層加碼讚美。
沒有人願意戳破這個謊言,因為戳破不但需要勇氣,還意味着承擔,承擔不稱職和愚蠢的指責,承擔被眾人排擠的風險,甚至是承擔被罷免驅逐被誅殺的可能。
相比之下,隨着大家一起沉默,甚至讚美,是最安全的選擇。
於是,一頭沉默的大象在房間裏不斷膨脹。
而沉默,是會自我繁衍的,每多一個人對那塊不存在的布大加讚美,房間裏的大象便會膨脹一分。而大象越膨脹,就越會讓更多人害怕開口說出真話。
沉默不僅是恐懼的產物,還是恐懼的來源,它們互為因果,相互轉化。
在《皇帝的新衣》裏沒有明確指出,但已經寫得很充分的一點是,房間裏的大象最可怕的地方還不是沉默本身,而是對沉默的沉默。不討論,而且不討論這種不討論,才是最可怕的。
沒有人敢說出自己看不見那塊不存在的布,而且沒有人不識趣地提出「能不能看見」這個問題,所有人都默契地表示讚美,甚至慫恿皇帝把這種新奇的美麗的布料做成衣服,再穿上去參加遊行大典。
我十分懷疑這是一個陰謀,大象被吹得越大,被迫加入沉默和讚美的壓力就越大,但相應的是,大象被吹得越大,被吹炸的可能性也隨之增加。氣球被吹到極大極薄時,一個小小的針尖就能扎破。
於是,我們看到,最後的遊行里,當所有的人都在誇讚皇帝的新衣有多漂亮,後裾是多麼美麗,衣服多麼合適,不過是一個小孩子的一句「可是他什麼衣服也沒有穿呀」,便讓所有老百姓從謊言中驚醒。
羅伯特·E·皮滕傑說:「說話只要有一個人發聲就可以,但沉默卻需要所有人的配合。」這未免太過於樂觀,現實生活中,就算有一個人揭露了大象的存在,也並不能帶動所有合謀者公開承認它的存在。而最為可疑的卻是,會不會有人敢於站出來揭露。
據說,《皇帝的新衣》的靈感來源,是一則中世紀的西班牙民間故事,前面的情節差不多,只是最後說出真相的不是一個小孩,而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對國王說:「要麼我就是瞎子,要麼就是您什麼都沒穿」。
而在安徒生的版本裏,揭露者從一個勇敢的人,變成了一個小孩子,我想,原因只可能是,這樣直接的勇敢實在太稀缺,以至於這個故事變得不太可信。只有沒有經過社會毒打的小孩子,憑藉天真而戳破謊言揭露真相,這個故事才立得住。
不過童話畢竟是童話,還是給現實中的不可能留了一絲空間。在孩子說出真相後,孩子爸爸不是趕緊捂住他的嘴,而是說「上帝呦,你聽過這個天真的聲音!」這也只能發生在童話里,因為,即使孩子不知道說真話有什麼可怕的後果,最起碼他的爸爸是知道的。
原著里有個不易察覺的細節,一開頭,皇帝住的那個大城市裏,「生活很輕鬆,很愉快」,可那兩個騙子到來後,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維護一個謊言,漸漸陷入到恐懼中。從皇帝到大臣,再到老百姓,沒有一個人能逃脫。
可為什麼會這樣?讓我再回到開頭第一段。
原來這個皇帝就喜歡穿好看的衣服,為了要穿得漂亮,他把所有的錢都花到衣服上,卻一點都不關心他的軍隊。每天每個鐘頭他都要換一套新衣服,別的皇帝都是在會議室,但他總是在更衣室里。
如果不是這樣的任性和好面子,他也不會被兩個騙子騙,也不會讓所有人陷入那樣的恐懼中,最後自己也不會出那麼大的洋相。
小時候不明白,一件衣服有那麼大的魔力嗎,長大後才明白,那哪裏只是一件衣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