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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遇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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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年前的今天(1970年3月5日),在北京工人體育場,時年27歲的遇羅克,被宣判死刑並被執行槍決。

今天是他的忌日。

◆◇◆

今天的年輕人,已經很少有知道遇羅克的了。即使有文章偶爾提起,也只是談到他的《出身論》。

但事實上,在發表《出身論》以前,遇羅克就已經表現出了他的天才與勇敢。

1965年,姚文元拋出一篇《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文章,刊登在11月10日的上海《文匯報》上。

《海瑞罷官》是由著名歷史學家吳晗編劇,北京京劇團首演的歷史題材京劇劇目。

姚文元在文章中對《海瑞罷官》進行無限上綱上線,攻擊《海瑞罷官》是一株「毒草」,又給作者吳晗戴上了一頂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並且將矛頭直指彭德懷

因為姚文元的這篇文章,與海瑞有關的人和事都慘遭不幸。《海瑞罷官》的編劇吳晗遭到多次批鬥,於1969年10月11日,含冤去世;主演《海瑞罷官》的著名京劇演員馬連良遭批判污辱,於1966年12月16日飲恨而亡;甚至連海南瓊山的海瑞墓地也遭到破壞。

《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拉開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也讓姚文元聲名鵲起,一舉成為全國聞名的「大理論家」。

儘管姚文元的文章斷章取義、歪曲事實,但敢公開站出來反駁的人寥寥無幾。

這時,遇羅克挺身而出,「道他人之不敢道,言他人之不敢言」,先後撰寫了《從〈海瑞罷官〉談歷史遺產繼承》《人民需要不需要海瑞——與姚文元同志商榷》等多篇文章,批駁姚文元對歷史和現實的曲解。

這一年,遇羅克23歲。

◆◇◆

遇羅克的家人很為他擔心,母親多次善意地提醒遇羅克不要再寫文章了,要寫也不能這樣寫。

遇羅克沒有聽從,他知道自己將有可能面臨什麼,但他不想因為害怕停止思考。

在那個年代,出身歧視曾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

因為遇羅克的父母是右派,遇羅克在中學時便曾經遭遇歧視。勢利眼的班主任把遇羅克的操行評定由往年的「優」改為「中」,還有一次公開說,「出身不好的學生就像有了裂紋的鑼,敲不成音了。」

遇羅克聽了以後,氣憤地說:

我就是面破鑼,也要敲一敲震震他們。

中學畢業後,儘管功課拔尖,但遇羅克幾次參加高考都被拒於大學校門之外。

遇羅克認為,一個人的家庭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人生道路則完全可以自己選擇。

1966年底,遇羅克完成了《出身論》一文的寫作。在文章中,遇羅克駁斥了當時甚囂塵上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認為這種觀點是絕對的錯誤:

它的錯誤在於:認為家庭影響超過了社會影響,認為老子超過了一切。實踐恰好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社會影響遠遠超過了家庭影響,家庭影響服從社會影響。

這篇文章刊載在1967年1月18日的《中學文革報》第1期。

遇羅克撰寫的《出身論》發表後,轟動京城。刊載了《出身論》的《中學文革報》第一期,在首次印刷3萬份以後,迅速被一搶而空。

但危險也在漸漸迫近這個年僅二十多歲的書生。

1967年4月14日,戚本禹公開發表講話,說《出身論》本質上是反動的。

1968年1月5日,遇羅克被捕。1970年3月5日,一聲槍響,遇羅克27歲的生命從此成為永恆。

◆◇◆

1978年11月15日,《光明日報》發表為吳晗平反的文章《評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記者蘇雙碧(1933年-2021年)在文章中說,「這是『四人幫』發跡時製造的最早的一樁大冤案,……冤獄不平反就不足以平民憤,冤案不昭雪就不足以快人心。」

遇羅克的母親王秋琳看到這篇文章後,找到蘇雙碧,期望能幫助為遇羅克平反。

王秋琳問蘇雙碧:「吳晗是市長,你寫文章替他平反,那麼,老百姓你們管不管?我的兒子是老百姓,也跟這個案子有關,是被槍殺的。他的事情你管不管?」

蘇雙碧回答:「如果真是個錯案,按照黨『有錯必糾』的政策,當然應該平反。」

第二天,蘇雙碧便騎自行車來到了北京市公安局,對遇羅克的案件進行調查。

但遇羅克的檔案並不在市公安局,而是在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

下午4點,蘇雙碧又騎車趕到了台基廠附近的市中級人民法院。在一間存放檔案的屋子裏,蘇雙碧看到了與遇羅克有關的材料,一共24卷,一大摞半人多高。

由於檔案材料實在太多,為了儘快調查清楚,王秋琳找到他的同事張義德、趙紹平,三個人一起詳細地查看了遇羅克的檔案材料。

真相浮出水面,遇羅克的死是一樁冤案。

《光明日報》正式致函北京市公安局,要求為遇羅克平反。

1979年11月21日,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再審判決:「原判以遇羅克犯反革命罪,判處死刑,從認定的事實和適用法律上都是錯誤的,應予糾正,……宣告遇羅克無罪。」

1980年7月21日和22日連續兩天,《光明日報》連載了長篇通訊《劃破夜幕的隕星——記思想解放的先驅遇羅克》,介紹遇羅克生前的事跡,講述他在極端年代的不屈抗爭。

《光明日報》副總編輯馬沛文親自為這篇長文寫了編者按:

魯迅先生說:悲劇是把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下面這篇通訊描述的就是思想解放的先驅者、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遇羅克如何被『毀滅』的悲劇。」

《劃破夜幕的隕星》一文在《光明日報》發表以後,被人民日報、南方日報等多家報紙轉載,新華社也轉發了部分文字。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遇羅克的事跡。

2009年清明節,遇羅克雕像在北京通州宋莊美術館落成。雕像的底座是不鏽鋼的,上面刻着北島題獻給遇羅克的詩句:「我並不是英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我只想做一個人」。

◆◇◆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經很難理解出身問題意味着什麼。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遇羅克的《出身論》,也不過是說了一些「人生而平等」的常識。

但他卻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遇羅克的難能可貴之處還在於,他的思考始終充滿清醒的人道理性。

遇羅克母校的一些學生為了批鬥教師,曾找到遇羅克,讓他提供那些以前歧視過他的教師的「罪狀」。

這個要求被遇羅克斷然拒絕了,他不屑於幹這種落井下石的事。

有一次下雨,學校批鬥老師。老師們站在操場淋雨。遇羅克問學生:「你們沒想去給他們打打傘嗎?」

學生們知道遇羅克曾經在上學期間遭遇過被歧視,便奇怪地反問:「難道你不恨他們?」

遇羅克說:「想起有些人身為教師卻具備勢利眼的惡習,確實可恨,但他們畢竟是人,要受到人的待遇。」

即使自己身陷泥濘,但遇羅克仍然反對以暴易暴,他期望能用善良的心去喚醒每一個良心未泯的人。

這是一個正直又善良的人。正直和善良,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

遇羅克是一位英雄,他的一些話語,在今天聽起來依然錚錚作響:

我不能背棄自己的信仰。我個人家庭算得了什麼?我個人生命又算得了什麼?

遇羅克很喜歡鄧拓的兩句詩:「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他很清楚自己有可能會遭遇到什麼樣的厄運,但他無所畏懼。他在《1967年總結》中說:

從《出身論》一發表,我就抱定了獻身的宗旨。……任何懲罰都是壓不倒那些為正義而鬥爭的戰士的。他相信真理,他就不怕犧牲。戰鬥的甘與苦全部在這裏。

在獄中,有一個名叫張郎郎(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曾參與設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著名藝術家張汀之子)的獄友曾經問遇羅克,你為一篇文章栽進來,值不值?

遇羅克說值,我們(出身不好的人)在這個社會上屬於弱勢群體,沒人能發出聲音來,現在有這個機會那我就喊得聲大點,喊得聲大肯定會付出代價,付出什麼代價我都值了。

在常識遭到踐踏時,遇羅克勇敢站出來,為捍衛常識而發聲,並且因此付出了生命。

遇羅克是一個清醒的思考者,他的蒙冤遇難,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我們民族的悲劇。

有人說,今天的時代已經進步很多,人們思考的問題,也遠比遇羅克更深刻、更寬廣。再來紀念遇羅克,還有價值嗎?

我想,紀念遇羅克仍然是有價值的。儘管那段歷史,已經漸漸離我們遠去,但今天的人們,仍然能從遇羅克的身上,看到思想和精神所具有的偉大力量。遇羅克的正直、善良,表達和捍衛信念的熱血和勇氣,在今天仍然十分珍貴。

謹以此文紀念遇羅克。

2023-03-05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玖奌雜貨鋪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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