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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球運」的《流浪地球》式思維

1

狂熱追捧今年春節檔熱映電影《流浪地球2》的「慈鐵(劉慈欣鐵粉)」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真看過原著小說《流浪地球》。

在這篇小說中,大劉是以這樣一個故事開篇的:

在原著主人公小的時候,《流浪》世界觀中「燒石頭」的行星發動機已經開始給地球「剎車」了。有一次,學校老師組織他們去參觀如山一般巨大的行星發動機,並告訴他們,要相信流浪地球計劃一定能成功,要相信聯合政府呀。

但這個時候,有個不開面的小朋友跟老師提問:萬一流浪地球計劃失敗了怎麼辦?萬一來不及了怎麼辦?

這個時候,老師給了他一個非常恐怖的回答——她說,那樣「人類將自豪地去死,因為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

……

還好,創意這玩意兒,是不需要付版權費的,如有雷同,可以純屬巧合。

否則的話,我估計大劉要給前兩年剛去世的日本左翼史學家半藤一利一筆錢——因為他的這個故事,跟半藤一利講的一段童年陰影實在太像了。

半藤一利出生在日本「很有精神」的「昭和時代」,他上中學的時候,日本帝國主義行將末路,美軍開始對日本本土執行大轟炸。這個時候,時任日本首相的東條英機提了設想,說要與美軍進行本土決戰,還提了個口號:「竹槍也能打敗英美鬼畜!」

全日本的中小學,都開始訓練學生們挖工事、練竹槍。

可這個時候,半藤一利已經是十三四的半大小子,這意味着,他不太好忽悠了。

有一次看了很多書的他乍起膽子跟老師提問:「竹槍真的能打敗英美鬼畜麼?我聽說他們多的是連發的機關槍,還有飛機、炸彈……」

老師讓他不要多想,相信大本營和首相的判斷就好。

可是半藤還是不依不饒,追問,萬一他們判斷錯了呢?萬一失敗了怎麼辦?

老師這才端正顏色,給了他一個和大劉小說里老師如出一轍的回答:「那我們就一億總玉碎!全體日本人可以自豪的去死!」

我不知道大劉寫小說時對老師那個答案評價如何。反正半藤若干年後在回憶這個答案的時候,感慨的說:「我(對日本戰前體制)的第一絲反逆就萌發於那一刻,我隱約覺得,不給人們選擇的機會,強行制定一個計劃,然後告訴大家『不成功,我們就一塊死』,這是綁架犯才會做的事情。」

長大後的半藤一利以寫二戰前近代日本通俗歷史成名,但這段歷史寫多了以後,他應該會發現。其實稱呼那年頭的日本決策層為「綁架犯」是不貼切的,正確的稱呼應該叫他們為「賭徒」——從明治維新後期開始,屏蔽其他選項,把整個國家的資源都壓在一個計劃上,「賭國運」,就成為了日本的一種常態:

最開始是日清戰爭(甲午戰爭),日本砸鍋賣鐵買軍艦,挑戰已經衰落的大清朝。一不留神,他們贏了。

然後是日俄戰爭,日本又砸鍋賣鐵又擴了一輪軍,挑戰比清廷強悍的多的沙俄帝國。一不留神,他們又贏了。

再然後是九一八事變,諾門坎戰役,太平洋戰爭,已經成癮的日本每一次都在進行豪賭。

然後眾所周知,最後那一次他們賭輸了,而且是輸干血本,整個國家一片焦土。

拋開頻繁發動侵略戰爭註定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一層不談。二戰前日本這種「日常賭國運」的思路,在數學上就非常愚蠢——

請想像一下,如果一個賭徒走進賭場,不會留足本錢,不會多頭下注,每一次都是掏盡老底的孤注一擲,那麼他會怎樣?

回答是,即便他賭術再高明、賭運再亨通也會很快輸干老底,淪為窮光蛋。

因為任何博弈的輸贏都是講概率的,你可能贏也可能輸,而規避風險的唯一方式,就是別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多搞幾個備選方案,然後多頭下注。

然而這種「多頭下注」的思維,至少在《流浪地球》原著里是半點沒有的。

相反,裏面的孩子似乎很早就習得日本「昭和青年」那種「很有精神」的吵架方式——

小說中的人類分為兩派,主張「流浪地球」的地球派,和主張飛船逃亡的「飛船派」。然後一開篇,你就看到飛船派的孩子們在那兒高喊,「把地球派都扔到海里去!」

行吧……小小年紀,就這麼喜歡不留活口的黨同伐異……你媽知道麼?

其實,當年小說看到這兒的時候,我就預感到這個小說可能寫的比較神經質——造飛船走還是讓地球去流浪,你們若誰對誰錯爭不清,不會兩個計劃都試試麼?讓想上飛船的人上飛船,想帶地球的人帶地球走?

為何非要鬥個你死我活,一副不等太陽爆炸,你們就要對方非人道滅絕的架勢——這是什麼中世紀宗教裁判所劇情?

什麼?你說資源不夠,不能同時執行倆計劃?人類必須「孤注一擲」的集中所有資源押寶其中一個?

可是流浪地球計劃和飛船計劃所佔用的資源根本就是不成比例啊。

地球的總質量是多少呢?6億億億公斤。那麼人類真正能用到地表整個生態圈加在一塊佔比是多少呢?不足0.2%。也就是說,如果人類真的有能力修築推動地球的行星發動機,在建造它們的產能中挪出個五百分之一,就能把小說渲染的這個「飛船帶不走」的大生態圈劃拉劃拉卷包全收拾走。

所以在執行地球派計劃的同時,讓飛船派做他們想做的事兒,相當於動物園養只大象的同時,再養只螞蟻。你告訴我,這會產生資源衝突麼?

什麼?你說飛船派只能帶走少部分人?允許他們存在,會造成有人要死有人能活的道德悖論?會讓「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

可是在大劉親自指導的《流浪地球》電影版補充的設定中,開篇就明確說了,流浪地球計劃執行中,只有一半的人能夠通過抽籤或分配的方式進入地下城。剩下一半人不是也得在地表等死啊!這就是說,「有人要死有人能活」的道德悖論,在流浪地球計劃里也沒有解決啊。

再說前面咱就算過了,從「地球派」的計劃中挪出五百分之一的產能,你就能把包括全人類在內的整個能用得着的生態圈都劃拉走。

你覺得飛船不靠譜,那可以,那你挪出千分之一的產能,帶那一半沒辦法進地下城避難的人可不可以?讓他們去賭一下飛船逃亡計劃的可能性行不行?

反正他們留在地表也得等死,「等死,死飛船可乎?」

是的,稍微分析一下,你就會發現《流浪地球》原著里的那個世界觀設定是非常強迫症的——明明可以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明明可以同時推進幾個計劃。大劉偏不讓地球人搞。非要堵上其他所有可能,只准流浪地球。

我只能認為,寫這篇文章時的大劉,他的審美應該就是這樣的——他就是喜歡大計劃,且一定要讓計劃定於一尊,讓全人類在這個計劃上孤注一擲。總之就是要搞出一種「環球興廢,在此一戰,諸君一層奮勵努力!」的悲壯感來。

我覺得,這屬於強行悲壯,而且還是讓全人類強行悲壯,這個審美癖好吧,挺那啥的……

而說到審美問題,有一個只看過電影版《流浪地球》的觀眾肯定不知道的梗,那就是在原著小說中,主人公其實娶了個日本媳婦。

而那個日本姑娘也是那麼一副很「昭和」的樣子——「『這是一場體現人類精神的比賽……』她揮動着小拳頭,以日本人特有的執著說。」

如果你真接觸過平成以後的日本妹子的話,會發現她們很少這麼一根筋的「攥着小拳頭」說話了。大劉多半是基於自己的想像和審美,手造出這麼一個人物,只能說,可能他對那種非要孤注一擲的日式「執著」,真的有着一種特殊的喜愛和執著。

當然,我敢打賭,《流浪地球》系列電影肯定不會還原這一段,因為基於民族主義情緒力捧這部片子的鐵粉肯定不喜歡這種設定,他們還會粉轉黑的。

2

說正經的,發表於2000年的《流浪地球》是大劉的早期作品。但我覺得從《流浪地球》一路追到《三體》,你能感覺到,大劉對那種屏蔽其他所有可能性,必須孤注一擲的賭博式大計劃是有一種特殊的眷戀的。

《流浪地球》《吞噬者》《三體》等小說中,都能看到這種人類集中所有力量在一個計劃上的豪賭場景。甚至,這種癖好也傳染給了外星人——

在《三體3》當中,三體人賭新的執劍人程心不敢與他們同歸於盡,直接發起了衝鋒。記得看那一段的時候,我腦中自動就聯想起了小時候看的某個電視劇。

三體人化身李元芳——啊不,是燕雙鷹,對着執劍人程心冷冷說到——「我賭你的槍里,沒有子彈!」

是的,賭,劉慈欣小說里下至販夫走卒、上至全球精英甚至外星人的所有角色,共同特點是都喜歡賭。而且都是那種非要孤注一擲、從不考慮多搞幾個Plan把風險分散一下的豪賭。

按說這種不管不顧、「贏了會所見嫩模,輸了天台見孟婆」的賭狗性格,在正常社會當中只有最失敗、最邊緣的loser們才會具有——你看天天買彩票上智商稅的人,一般都是最窮最不會過日子的。而真能把日子過好的成功者,但凡手頭有一點存款就會進行分散投資。

因為這是一個常識——因為人的理性、運氣都是有限的,所以世界上沒有盡善盡美、絕對不會輸的選擇,把寶都壓在一註上,不用久賭也一定必輸。

但是大劉總喜歡讓自己的角色這樣孤注一擲的賭,而且賭注動不動就是全人類,如果日本當年那叫「日常賭國運」,那麼大劉的小說,就是「日常賭球運」。

當然,作為一個小說家,這麼寫讓故事更驚險刺激,這也無可厚非,甚至讓人喜歡。

但我覺得電影化,編劇至少應該改一下——畢竟影響的人太多麼,還有孩子呢。

而這一點,幾年前,電影版《流浪地球1》上映的時候,本來覺得編劇已經做了。

你看影片中那個由人工智能moss開啟的那個一見地球快掉到土星里了,就準備逃亡的啥啥計劃。雖然是作為反派陰謀的形象出現的吧。但它的存在,好歹證明了片中的地球政府不傻,知道萬一Plan A不行了,咱就啟動Plan B,好歹能給人類文明存點火種。相比原著小說,這是個進步。

但到了《流2》裏,編劇居然又給改回去了,而且這次改的比大劉還大劉。

《流2》裏人類為了從快要爆炸的太陽旁邊逃走,本來提了四個計劃:

中國提出的,後來成為流浪地球計劃的「移山計劃」;

美國提出的,從原著「飛船派」化來的「方舟計劃」;

印度提出的,主張人類數碼化生存的「數字生命計劃」;

俄羅斯提出的,把月球改造成逃生飛船的「逐月計劃」。

被廢黜的三個計劃里,除了俄羅斯的那個計劃,導演給了點面子的讓俄羅斯人自己執行一下,然後玩砸了之外。其他兩個計劃為什麼一定要被廢止,影片到最後都沒提供一個完美的解釋。

脫胎原著飛船派的「方舟計劃」為什麼沒那麼不可行,我前文已經說了。這裏特別要提一句的那個「數字生命計劃」,按照電影的設定,它佔用的資源甚至比方舟計劃還要少,影片中,劉德華演的那個工程師以一己之力搞地下研究,就實現了「數字生命」的雛形,把全人類備份到硬盤裏,然後派個飛船發射向宇宙,看起來也花不了多少資源。

可是,就是這麼一個「不干白不干」的計劃,導演非要非常機械降神的讓聯合政府將其否定掉,不僅否定,還要立法禁止大家這麼幹。

理由什麼呢?似乎擔心選擇多了,大家想東想西,有勁不往一塊使,分散了偉大的「移山計劃」的資源。

可是,在這裏,電影自相矛盾的地方就來了。影片中不斷暗示,美國等西方國家由於91%的民眾更喜歡「數字生命計劃」,而選擇了全程躺平、摸魚的狀態,甚至有死硬「數字生命派」堅持者建立組織,妄圖對移山計劃進行猖狂進攻……

那我們就要問了,你看,即便電影裏否定了其他的計劃的合法性,強行讓計劃「定於一尊」,人類也沒有真的勁兒往一塊使麼,不同意最終計劃的人依然會選擇躺平,甚至激發了更強烈的互相拆台的內鬥。

是的,像大劉這樣唯一大計劃模式的崇拜者,往往會幻想可以通過強行禁止分歧的方式集中力量。可是現實卻是,你為了達成這種「禁止分歧」,所耗費的資源,犧牲掉的社會活力,往往會遠遠高於你不這樣做時,被其他選擇分流掉的。

以《流浪地球2》的故事來說,就是影片中的人類如果採取自由選擇的方式,讓躺平的人們做他們原本想做的選擇,讓想乘船的人乘船走,想數字生命的人數字生命。國際社會可能就壓根不用付出那些治理內鬥、強行統一意見的成本。幾個計劃各搞各的就行了。

所以,你看現實中我國領導人在會見他國外賓時經常會說這種話:「中x兩國彼此尊重各自選擇的發展道路,實踐證明,只要遵守相互尊重、和平相處、包容互鑒的原則,中x關係就能夠持續、穩定、健康發展。」

你要是在媒體經常編要聞,這套詞兒你一定能背下來,因為太常用了。它是我國外交的基本原則,見誰都這麼說。

為什麼?因為咱中國人很早就知道一個道理——強扭的瓜不甜。你強行消除選擇,非得逼着別人給你一起做一個選擇,多費那個力氣,還不如讓大家各行其是呢。所以老子說:「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

把消滅分歧看的高於一切,非要計劃「定於一尊」,不管成功可能性多小,槽好就非得是它的《流2》編劇們,建議你們買本《道德經》好好體會一下我們的傳統文化智慧——或者買份《人民日報》看看也成,我國尊重他國發展道路的高超外交智慧,就是這種傳統智慧的現代體現。

但這種偉大的民族精神,《流2》似乎一點都沒體會到,全程都是一種比大劉還大劉的孤注一擲感,光美國電影一般只演一次「最後一分鐘拯救」,我記得就至少演了三次。

讓人看的真的揪心——但凡差池一點,全人類咋辦?真像原著說的一樣一起「光榮的去死」麼?

3

很多國人之所以贊同大劉和《流2》這種「自古華山一條路」的孤注一擲,可能是因為他們對科學理解就是如此——很多人覺得科學真理是唯一的麼,所以完美的計劃也只能有一個,只要有高明的工程師能給整個宏大工程定個完美計劃,再做其他的備選計劃那就都是浪費。

可是,這種科學觀本身,恰恰是最不科學的。

我們還是舉個戰前日本的例子。

由於迷信大炮巨艦的作用,日本在太平洋戰爭開始前上馬了耗資巨大的大和艦建造計劃。而這個計劃一公佈,「航空主兵論」者如大西瀧治郎立馬就不淡定了。於是他衝進海軍軍令部,要跟軍令部次長古賀峰一要說法。

這段對話很有意思。

大西瀧治郎批頭就問:「為什麼要建造大和號?建造大和是一個時代的錯誤!戰列艦已經過時了!造一艘大和號的錢,我能造3000架飛機,古賀次長,您給我3000架飛機,我能把太平洋上所有的艦隊都炸沉!」

古賀峰一也沒有訓斥大西瀧治郎,而是很困難地尋找着詞彙來說服他:「大西,我不反對航空兵,但是你要知道,天皇出巡必須坐八匹馬拉的馬車,一個國家也一樣,必須有戰列艦。別人有的,我們也要有,這就叫做國家的面子,叫海軍的面子你知道嗎?」

大西瀧治郎還在絕望地掙扎:「那少幾匹馬行不行,咱不用八匹馬,只用四匹馬,四匹馬拉的馬車也挺氣派了。」

古賀峰一談了一口氣:「不行的,大西,這不是你,也不是我這個軍令次長能夠決定的事情。」

後來日本果然還是建造了大和級戰列艦,還一造就是兩艘——大和號和武藏號,結果這兩艘鋼鐵巨無霸都沒開幾炮就成了美國飛行員的靶子,在太平洋戰爭末期隨着那個冥頑不化的國家一起葬身海底了。

問題出在哪裏?出在科學的計劃本身難以科學上。

人類的大腦無法想像自己見所未見的事物,所以一切計劃,都是基於人類的現有認知,對未來進行的一種有限預判。而這種預判即便進行的再精密、再科學,也是有局限的,因為它無法計算科技本身的發展和人性基於計劃的互動。

比如日本計劃建造大和艦,這個方案在制定之初,也許是非常明智、科學的,因為之前一切既有海戰經驗都在告訴人們,海軍決勝要靠艦隊主力會戰、而艦隊主力會戰要靠戰列艦。

可是計劃從制定到實施,是需要時間的,這個時間內不僅科技在不停的發展、各國的軍隊也在基於「戰列艦會戰」這種戰法想破解之法。於是更先進的航母就應運而生了。日本的大和艦計劃趕不上這種戰場的新變化,又非要刻舟求劍的執行這個計劃,當然就成了愚蠢的作死行為。

而你用這種眼光去看《流浪地球》系列,會發現滑稽感是一樣的。在原著小說中,從人類發現太陽異常並預測氦閃到小說里的「現在」,差不多400年,而這400年裏,似乎沒有什麼科技進步,甚至未來的2500年,在地球泊入比鄰星之前,似乎都不會有科技進步。

「燒石頭」的行星發動機,在四百年前是人類寄予厚望的高新技術,在四百年後居然還是推動地球的核心動力。

這個情景就非常不科學——看看你家的汽車吧,一百多年前這玩意兒還沒有呢,那會兒出行得騎馬,甚至上追四百多年前,用風帆驅動航船遠航,還是高科技行為呢!2500年前,你能煉塊鐵就是能制霸全球的高科技……

在技術爆炸、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怎麼會有科幻作者設想一個幾百年人類技術都不發生更新換代未來?難道《流浪地球》裏的人類科技也被《三體》裏的智子鎖死了?

不是的,我猜,大劉之所以要在他的兩部小說中都要鎖死人類科技,是因為科技的發展,恰恰是他最鍾愛的計劃主義的死敵。

比如,我們設想一下,假如《流浪地球》裏的科技發展速度參照現實,那麼可能行星發動機還沒建造起來,它的技術就像蒸汽機被內燃機取代一樣被淘汰了。

甚至飛船派可以得益於技術的發展,建造出更大、更快、有更完善生態系統、並承載更多人的飛船。

那流浪地球計劃還怎麼執行呢?就得修改了啊!

工程師出身的大劉顯然不喜歡改計劃,所以他就乾脆把人類的科技甚至一切認知都鎖死了。

4

是的,科技發展是大計劃主義的死敵,科技的日新月異,會讓之前一切看似完美的大計劃顯得荒唐可笑。而反過來說,當人類一旦沉迷於大計劃當中,我們也將錯失科技的加速發展。

這個問題,我在《如此努力的蘇聯,為什麼還是輸掉了與美國的「晶片冷戰」》一文中,就曾舉冷戰時代美蘇計算機競爭的例子說明過,喜歡可以移步去看。

蘇聯的計劃主義,與日本的計劃主義在氣質上有非常多的相似之處(也更被大劉那個年代的很多國人所服膺)。這是因為他們都師承自十九世紀德國的計劃主義思想。

但兩相比較,蘇聯顯然是個更好的學生,因為與日本人主觀的喜歡賭不同,蘇聯成立了大量的計劃設計、制定部門,廣泛收集信息,充分比較各個計劃的優劣和可行性。從某種意義上說,《流浪地球2》中國際社會對四個計劃進行篩選、比較的方式,就是一次蘇聯各計劃局「定策」的經典復刻——一幫科學家、設計師等精英聚在一起,公正的討論各個計劃的優劣,甚至搞一些實驗,嘗試一下。可是一旦某個計劃被選中、確定,蘇聯人就會調用所有的國家資源都傾盡在這個項目上。

這種謀定而後動顯然比日本人亂賭更明智一些,但蘇聯人最終還是輸了。

而原因就像這篇文章所呈現的,計劃終究只是計劃,它在技術和經濟雙爆炸的現代社會,無法追趕變化的腳步。

比如到了冷戰後期,蘇聯經常出現的一個問題:

計劃設計者在下一個五年計劃中指導各工廠引進的生產技術,生產的產品,在剛剛發到一線工作者手裏的時候就已經過時了。不執行是抗命,執行就是浪費資源。與美國的紐交所可以通過股市和人類逐利本性迅速給產業熱點賦能,讓其起飛不同。蘇聯的廠長們想改進、擴大某型號自緊螺絲的生產也必須報告,因為這事兒牽一髮而動全身,你這裏一改,意味着整個計劃要重做。即便不考慮計劃制定者也是人,有天生的私心和惰性,就算他一心為公,是莫得感情的人型人工智能,也無法承擔那樣龐大算力、收集那麼龐雜的信息。

所以經濟學家哈耶克曾寫過一本書,叫《致命的自負》。書中就警告人類,一個試圖統管一切的中央計劃,將是一場扼殺人類活力的災難,因為中央計劃解決不了知識問題,計劃制定者天然無法獲得決策相關的全部知識,也就無法良好的協調社會經濟活動,於是在這種自負的計劃之下,人類合作的廣度和深度都將大幅度下降。

是的,人類歷史上曾有過無數慘痛的教訓,很多富裕或強大的國家,因為一個錯誤孤注一擲、或一個自以為是的大計劃,而在很短時間內就陷入悲慘的境地。

但萬幸的是,這些都只是局部的教訓——因為從不曾有過一個大劉設想中的那種全球政府,以「致命的自負」,妄圖制定一個能把整個地球的一切都管起來的大計劃。

人類社會,因為這種允許「道並行而不悖」的謙遜,才有今日的繁榮與發展。

甚至,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現實中太陽真的要在四百年後爆炸,人類像小說中一樣立刻成立聯合政府,選擇一個大計劃,屏蔽其他可能、孤注一擲、不計成本的執行下去,會發生什麼呢?

很可能早在氦閃爆發之前,人類文明本身就已經衰亡,經濟、文化、軍事、政治……所有人類文明已經建立的協作體制,都會在這個長達四百年(甚至兩千五百年)的戰時計劃經濟體制中崩潰,而人類文明將在協作崩潰後的內鬥中消亡,剩下的退回原始時代的零星地球人,將眼睜睜的看着氦閃爆發,而無能為力。

這才是依照小說世界觀的設定進行自然推演後,最可能發生的事情——理性致命的自負與孤注一擲的豪賭,是比太陽爆炸更可怕的災難。

5

寫了這麼多,我想已經把我對《流浪地球》的觀感說明白了——就電影的製作、特效而言,我覺得它確實是一部不可多得科幻大製作,很適合大家春節閒着沒事去看一樂。

但也就僅此而已,吹的太厲害,就沒意思了。

就思想內核而言,我非常不喜歡大劉的這種審美,因為他描述的是一場沒有(甚至不允許有)替代方案、沒有糾錯能力、沒有科技進步、還非要拉着全人類一起進行的孤注一擲的豪賭。相比於太陽爆炸,我更不希望這樣的反烏托邦有一天成為現實。

現實中,太陽還有30-50億年才會爆炸。在此之前,就讓我們平平靜靜、安安生生、自由自在的過日子吧,別急着去搞什麼流浪地球般「賭球運」的大計劃。

這樣不好嗎?

願明天,常識的太陽照常升起,而我們,將繼續過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的日子。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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