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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烏蒙山到泰晤士河——一位中國基督教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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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西門上方十位二十世紀傑出基督教殉道者塑像,右一為王志明。

中譯名「西敏寺」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是世界上最巍峨最恢弘的教堂之一,坐落於泰晤士河北岸,緊鄰著名的倫敦大本鐘。西敏寺於公元960年(即趙匡胤登上中國大宋皇位那一年)擴建和改建,歷經105年乃成。1540年英國國教與羅馬教廷決裂,此前500年間,西敏寺一直是天主教隱修院的教堂,之後又一直是國家聖公會教堂。英倫歷代國王加冕登基、婚慶大典都在此舉行,王室陵寢亦多厝於此。西敏寺還為眾多英國乃至世界級的偉大科學家、文藝家、政治家辟留了永恆安息之所——從牛頓到達爾文,從喬叟、斯賓塞、亨得爾到狄更斯、哈代,從克倫威爾到丘吉爾……西敏寺堪稱人類最偉大的史書石卷。

你肯定不會想到,在偉人如此躋躋雄踞的殿堂,已然矗立着一尊雲南偏遠山區普普通通中國人的塑像。

在教堂西大門,這位中國人和其他9位(包括美國著名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享譽世界的名人一起,安詳地立於門楣之上,接受全球朝覲者的景仰。人們稱他們為「二十世紀人類十大聖徒」和「殉道者」。

他叫王志明。雲南武定縣下長沖村人。苗族。1896年出生。1906,即王志明10歲那年,澳大利亞傳教士郭秀峰萬里來此,於遠寂的莽莽群山中建了如農舍般簡陋的教堂。現在已無法知曉王志明具體何時皈依了主?我們知道的僅僅是:38歲,他成了當地土著苗族自己的牧師,還被選為撒普山苗族總堂會長,主持滇北六族總堂聯會。

事情的變化是從1950年開始的。新的國家憲法雖載明公民享有信仰自由,但遠山教民的聯會事實上是被解散了,以往的基督教活動都實際上被終止,教會被迫轉入地下。

1969年,全體中國人瘋瘋癲癲歡慶文化大革命取得偉大勝利那一年,某日,王志明正為一基督徒施洗,陡然被捕了。

1973年執行槍決。行刑時他的舌頭被刺刀鉸碎。

這就是聖徒和殉道者的故事。

讀到這兒,你難道不會想起耶穌受難?難道不會想起羅馬總督彼拉多的士兵給耶穌強扣荊棘冠,殘酷鞭打並最後將遍體鱗傷的先知血淋淋釘上十字架?耶穌是神之子,而王志明是實實在在的肉胎凡身。殉難時,他的舌頭被同樣肉胎凡身的士兵用刺刀鉸碎,然後槍斃。他沒能復活。

王志明的家鄉雲南省武定縣,是雲南烏蒙山區一個極小的、極不起眼的小縣。而下長沖村之小,在幅員遼闊、無邊無際的中國版圖上,更是渺如浮土微塵。同樣,擁有十多億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國,一個微不足道的山區草民,他受難(也如耶穌一般悲苦壯美),他死亡(也被愚昧如耶路撒冷猶太人的武定百姓興奮地圍觀),也就如漫山遍野的草芥被亂風掠過,自生自滅罷了,誰還會記得呢?

但是人類竟然沒有忘記他。並且奇蹟一樣永遠地記住了他:以如此莊嚴、如此永恆的方式,在如此永恆的地方,把他記下了。在遠比雲南、遠比中國邊際大得多的視野,讓全世界的人把他記住了。

大千世界,所有生命出現時,都同樣渺小而卑微,然後走進漫長的、讓人敬畏的歷史,各自去扮演命運分配的角色,或精彩或黯然,或風光或平淡,或磊落或委瑣……這些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你堅守了自己有助於他人向善的信念,並且執着地前行,這樣的生命就是值得尊敬的。王志明就是這樣的人,以至於能夠像耶穌一樣坦然面對強權者的暴力、酷刑和死亡。他註定應該和耶穌一樣受到永恆的景仰。初聞已走進西敏寺殿堂的王志明,於我,當比別人更多一層驚異。

因為王志明的蒙難和被殺,其時我是應該關注並驚駭的,但竟然麻木。

我當時正在雲南最高權力機關——省委辦公廳當秘書,且恰恰負責調查這方面的事務。1972年,即所謂「林彪外逃摔死北漠溫都爾汗」次年,溫和派主政,號召落實政策。雲南一大主題就是批判林彪在「邊疆民族」問題上的極左(後來又改為「實質極右」)路線。那一年,我去邊山野地,和回族、傣族、景頗族、阿昌族、彝族……眾多的野老村婦座談調查,讓當地政府「落實政策」:比如將改做倉庫、會議室甚至豬圈的清真寺歸還回民,允許多個民族恢復傳統節日,恢復民族服飾的加工生產等等。

基督教偏偏不在此列。文革肇始前的1965年,北京召開第十四次全國公安工作會議,偉大領袖就已發了狠話:基督教和天主教是帝國主義派來的兩支反革命別動隊。1972年我參加雲南省落實邊疆民族政策辦公室工作,這句「最高指示」曾多次傳達——那時依舊認為存在所謂「宗教復辟」。具體文件沒有看到,但我的工作筆記本上曾多次出現。我們辦公室一位公安廳原政保處長,也反覆說到此事。因此我印象十分深刻。(不知哪位讀者能提供那一「最高指示」的出處?)

殺戒早開。文革不過火上添油、推而極之罷了,因此在這方面無政策需要落實,恰恰相反,必須繼續斬盡殺絕——這就有了落實民族政策的次年,聖徒王志明被刺刀鉸舌、槍斃一節。

我1972年的全部工作筆記倖存至今,得以讓我重新憶起當年舊事。時間是1972年10月6日。武定縣委書記陳銀貴給我們做了匯報。下面是當時的筆記實錄:

宗教問題。這幾年泛濫,有兩個原因:1、原來對教牧人員實行統戰,情況還好,文革批判打擊這些人,敵人又把他們拉過去了;2、「清理階級隊伍」打擊了信教群眾,搞逼供信,群眾反感,公開宣佈信教。「說我們信上帝不好,可我們總不打人。」一些教民被抓,大家還湊錢送給家屬。小石橋生產隊隊長信教,問他:「信宗教還是信共產黨?只能信一樣!」他說:「信宗教。」抓起來。群眾說:「要抓,把我們一起抓走!」……

逮捕了一批長老,又封了一批新長老……

四所民辦中學,一所的教師是傳道員,三所是虔誠教徒,上課就上基督教,唱讚美詩……

今年蟲災嚴重,他們造謠說末日要到了,今年收莊稼,明年就收人了……

9個苗族隊3個隊是教牧人員和虔誠的教徒掌權……

在這些荒蕪的文字草叢間,我尋到了王志明:

宗教活動囂張。此地是撒普山總堂的一個分堂。每個隊都有教會,有長老。晉城公社古柏大隊大慶生產隊17戶、99人全部信教。長老張有喜,是王志明(牧師)被捕前封的……

1953年,王志明曾作為宗教上層,到北京見過毛主席……

接下來,聖徒的名字又出現了一次:

今年5-8月我們宣傳隊進駐,抄出許多1953年上海印刷的聖經……長老用聖經教義來解釋文化大革命。主題是世界末日。說硫磺火湖在燃燒,不信教的都要被投入……宣傳隊沒收了這些宗教宣傳品。宣傳隊走,群眾就起鬨……

王志明被捕後,三個兒子四處活動……

我一點兒也想不起這位給我們匯報這些情況的縣委書記是什麼模樣了,我也一點兒也想不起當初聽到這個荒唐而殘酷的故事時自己的感覺了。肯定是麻木了。從筆記里已能觸摸到這個。如果恰遇了行刑當日我在現場,我想,難說我還會被請上主席台,像耶路撒冷的猶太人一樣,為能一睹聖徒的被鞭笞、被殺而沾沾自喜……

多可怕!

幾十年後,我們都已知道,被那個血腥歲月送上死刑台的,遠不止王志明一個。北京大學的聖女林昭,還有不計其數的為信念獻身的張志新們、遇羅克們,他們被處決時,不也被刺刀割喉、用橡皮塞堵了喉管嗎?而且有人,至今還拼命要人們把這些殉道者及與之相關連的那一段歷史遺忘。

米蘭·昆德拉說:「人類與強敵的爭鬥,其實也是一種記憶與忘記的爭鬥。」謝謝西敏寺!他們以如此莊嚴、如此永恆的方式,在如此永恆的地方,在遠比雲南、遠比中國邊際大得多的視野,讓全世界的人都把他、同時把他們記住了,讓我們流血的悲哀和負疚終於得以釋懷。

西敏寺已千年不倒。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這座偉大的建築再過一千年、兩千年也不會倒掉。聖徒王志明將和它一起留在那兒,讓人們記住並且景仰。這樣,人們也就記住了文化大革命,記住了林昭、張志新、遇羅克……還有一切為神聖信念獻身的聖徒們。

同樣,當人們站在西敏寺景仰和紀念聖徒之時,加害於他們的「彼拉多」們,將註定同時並永遠釘上歷史的恥辱柱。

2012年10月3日

《昨天》第15期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昨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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